胡瘸子喉嚨里的嗬嗬聲如同破風箱漏氣,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蕩。枯槁的手指深深摳進沙土,指節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仿佛要將這無邊的絕望和痛苦,連同那枚冰冷的令牌一起,深深埋入地底。
“死……死了……”他終于從齒縫里擠出破碎的音節,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味道,“黑蝰……他……也死了……”
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滾過他溝壑縱橫的臉頰,在黝黑的皮膚上沖刷出兩道泥濘的痕跡。眼中最后一點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比這廢棄鐵匠鋪更深的荒蕪。佝僂的背脊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這重量,幾乎要蜷縮進塵土里。
林燼靜靜地看著,沒有催促。他能感受到老人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濃烈到化不開的死氣,那是信仰崩塌、戰友凋零后,獨存者背負的、足以壓垮靈魂的沉重廢墟。但他沒有時間共情。
“告訴我你的代號。”林燼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死寂的冰冷力量,如同刀鋒刮過銹鐵,“以及,這里的情況。每一分情報,都可能關乎更多夜燼殘部的生死,關乎……能否讓黑蝰他們的血,流得有價值。”
“代號……”胡瘸子茫然地重復著,渙散的目光似乎穿過林燼,投向遙遠而血色的過去,“‘鐵鷂’……他們都叫我……‘鐵鷂’……”這個名字出口的瞬間,他那枯井般的眼底,極其微弱地跳動了一下火星,隨即又被更深的灰燼覆蓋。
“鐵鷂……”林燼咀嚼著這個代號。夜燼內部以兇禽猛獸為代號者,多為行動組或情報組精英。他盯著老人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和空蕩蕩的褲管,“你的腿?”
“三年前……黑礦城大清洗……”鐵鷂的聲音麻木得沒有一絲波瀾,“城主府聯合‘血蝎’傭兵團,圍剿城內所有可疑勢力……我們最后一個據點暴露了……突圍時……踩中了‘血蝎’特制的‘蝕骨雷’……腿沒了……掩護我的三個兄弟……連塊完整的骨頭都沒剩下……”干枯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斷腿處打結的褲管。那場屠殺的慘烈,已透過這麻木的敘述和殘缺的身體,撲面而來。
“夜燼……在黑礦城……早就沒了。”
鐵鷂抬起頭,死寂的眼睛聚焦在林燼臉上,帶著近乎殘忍的清醒,“我拖著半條命爬到這里……茍活……就是為了等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出現的指令……或者……等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告訴我……一切都結束了……”
“不,沒有結束。”
林燼斬釘截鐵地打斷他,將掌心的夜燼總令往前遞了半分,冰冷的金屬在微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澤,“只要這令牌還在,只要還有人活著,夜燼就不會亡。黑蝰死了,是為了把它交到我手上。現在,告訴我,黑礦城如今是什么局面?誰在掌權?有哪些勢力?疤臉那種渣滓背后是誰?”
鐵鷂的目光死死鎖住那枚令牌,枯寂的眼底終于掀起一絲漣漪,那是根植于靈魂深處、被血與火鍛造出的服從本能。他深吸一口氣,氣息帶著塵土和鐵銹的腥氣。
“黑礦城……現在是‘礦督’韓厲的天下。”
鐵鷂的聲音恢復了情報官特有的、刻意壓低的沙啞,“他是韓耀的族弟,一條真正的瘋狗,手段比韓耀更酷烈。名義上受皇朝任命,實則獨霸一方,每年上繳的礦稅不足三成,其余盡入私囊。城內,他掌握著五千城防軍,裝備精良,豢養死士。城外……”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刻骨的恨意:“城外村鎮的盤剝和治安,交給了兩條惡犬。一條是依附韓厲的本地幫派‘沙狼幫’,幫主沙奎,心狠手辣。另一條,就是疤臉那群渣滓背后的主子——‘血蝎’傭兵團留在黑礦城的分支,頭目王蝎,是當年圍剿我們的劊子手之一!疤臉就是王蝎手下最下賤的打手頭目!”
“血蝎……”
林燼眼中寒芒一閃。韓耀的爪牙,黑蝰的血仇名單上,又添一筆!
“疤臉這次吃了虧,以王蝎睚眥必報的性子,絕不會善罷甘休。”鐵鷂的語氣急促凝重,“他們很快就會再來!而且必是裝備精良的亡命徒!弩箭都可能帶來!以你現在的狀態……”他的目光掃過林燼慘白如紙的臉和微微顫抖的身體。
林燼沉默。時間,成了最奢侈的東西。
“這村子,有沒有能藏身的地方?或者……能用的東西?”
林燼的目光銳利地掃過院子里堆積如山的金屬廢料。
鐵鷂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死灰般的眼中,驟然爆發出一點近乎瘋狂的精光!那是一種被絕望壓抑了太久、看到一絲渺茫機會時迸發出的兇悍!
“藏身?在這片被‘血蝎’盯上的沙地里,沒有絕對安全的地方!”
鐵鷂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釜沉舟的狠厲,“但想咬死瘋狗,就得有比它更毒的牙!”
他猛地用獨腿支撐身體,幾乎是撲向廢料堆。干枯卻有力的雙手在冰冷的金屬中飛快翻找。抓起扭曲的精鐵車軸掂量又扔掉;翻出厚實鋼板敲擊;最終,目光落在角落里幾根被油布包裹、散發淡淡腥甜氣味的細長金屬桿上——那是他用劇毒蛇牙和廢棄箭簇改造的弩箭!
“時間不夠打刀劍……但老子這里,還有當年沒用完的‘一點小玩意’!”
鐵鷂嘴角咧開猙獰冰冷的弧度,露出殘缺黃牙,眼中閃爍著情報官和亡命徒的混合光芒,“給我一刻鐘!再弄點新鮮的豬血或雞血!老子讓王蝎的狗崽子們,嘗嘗‘鐵鷂’最后的‘問候’!”
他不再佝僂麻木。那個沉寂多年的夜燼情報官“鐵鷂”,在死亡的陰影和復仇的火焰中,重新燃起了一縷冰冷致命的殘燼!
林燼看著眼前爆發出驚人氣勢的獨腿老人,感受著他那股不顧一切的瘋狂,心中微弱的火星被猛地扇動。“青兒家有雞。”他聲音沙啞虛弱卻決斷,“我去弄血。你……抓緊時間!”不再多言,轉身拖著劇痛沉重的身體,一步一挪,艱難卻堅定地朝衛老伯家走去。
秋風,漸寒。
一場秋雨過后,黑礦城上空的風更添幾分蕭瑟,整日呼嘯不停。那呼呼的風聲,如同嗚咽的號角,卷起漫天沙塵和枯葉。
村落里,幾個縮在墻角避風的漢子搓著手,望著昏黃的天空。
“今年這秋風邪門了嘿,刮起來沒完沒了,下半夜跟鬼叫似的,聽得人心里發毛。”
一個滿臉風霜的老農嘟囔著。
“誰說不是呢,”
旁邊一個精瘦漢子接口,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往年可沒這樣……你們還記得前些年……咱們南云的風嗎?”
角落里,一個面目冷然、沉默寡言的大漢(齊老六)原本閉目養神,此刻耳朵不易察覺地動了動,依舊沒睜眼,只是握緊了藏在破襖里的拳頭。
“你是說……風大人?”
另一個漢子聲音更低了,帶著顫音,“可……可那不是傳說嗎?都多少年沒……”
“傳說?”
老農哼了一聲,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前幾天那動靜……還有這風……齊老六,你說是不是有點……”他看向角落的大漢。
齊老六緩緩睜開眼,眼中精光一閃而逝,隨即又恢復木然,只是微微搖了搖頭,沙啞道:“噤聲。等。”他目光投向西北角鐵匠鋪的方向,又迅速收回,仿佛只是隨意一瞥。他喉嚨似乎被什么堵住,強壓下翻涌的情緒。
風大人……您……真的還在嗎?這個念頭在他心底瘋狂吶喊。前幾天血大人現身的消息,還有這持續不斷、透著詭異的秋風……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他幾乎不敢奢望的可能!但他必須忍耐,必須等待!九天燼令,永遠存在!這是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林燼的身影在呼嘯的秋風中穿行,仿佛與風融為一體。他臉色蒼白,每一步都牽扯著經脈中未愈的裂痕和丹田處緩慢旋轉、吞噬力量的虛無黑洞。煞漩向靈力的轉化如同龜爬,每一次強行催動九劫碎脈訣都帶來鉆心的反噬之痛。
“神魂幽途,血肉冥路。煞氣所致,怨念滔天,陰風魂霧,自有來處;冤孽所存,蒼天有眼!”他心中默念,感知如同無形的觸手,借由這呼嘯的秋風,悄然鋪開,掃過貧瘠的村落。凡采用極端手段者,必遭天棄神厭!他在風中感知怨氣。
秋風打著旋,卷起地上的落葉,在空中形成微小的氣旋。整個村落,乃至更遠處的黑礦城輪廓,都在他借風而生的感知中若隱若現。怨氣深重之處,往往在富戶區、官員區、邊境要塞!而此地村落,一片貧瘠灰暗,怨氣稀薄,最大的怨念源頭,隱隱指向城中富人聚居的西北南中方位,以及那如同巨獸盤踞的黑礦城本身。城東,反而成了此城中怨氣最稀薄的地界。
林燼不急不躁,借著風勢,一點點梳理感知。這是一份繁重的工作,對此刻重傷的他負擔極重。半個多時辰后,他臉色更白一分,但眼中寒光更盛,對這片區域的“氣”有了初步把握。風勢漸歇。
他晃悠悠地走向衛老伯家,推開吱呀作響的破木門。
“林大哥!”
衛青兒正在灶臺邊,小臉被柴火熏得微黑,見他進來,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擔憂地看著他毫無血色的臉,“你……你好些了嗎?爺爺剛喝了藥睡下了。”
“嗯,好多了。”
林燼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聲音依舊沙啞,“青兒,家里……還有活雞嗎?我需要一點新鮮雞血,有用。”
衛青兒愣了一下,雖然不解,但看著林燼鄭重的眼神,還是毫不猶豫地點頭:“有的,后院還有一只下蛋的老母雞,我這就去……”她臉上閃過一絲不忍,那只雞是家里為數不多能換點鹽巴的東西。
“不用殺。”
林燼看出她的心思,“取一點血就好,不會要它命。”
衛青兒松了口氣,連忙帶林燼去了后院。林燼動作麻利地取了一小碗溫熱的雞血,小心地用布蓋好。衛青兒看著林燼專注而蒼白的側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低聲道:“林大哥……疤臉他們……會不會……”
“別怕。”
林燼打斷她,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有我。”他不再多說,拿著那碗雞血,再次融入呼嘯漸起的秋風中,步履蹣跚卻目標明確地朝鐵匠鋪挪去。
時間,在呼嘯的風聲中,在鐵鷂瘋狂的敲打淬火聲中,在村落角落里齊老六等人焦灼的等待中,在衛青兒不安的祈禱中,冷酷地流逝。
地平線的另一端,通往這破敗村落的小路上,幾匹快馬卷起滾滾煙塵,蹄聲如雷,正撕裂秋風,狂飆而來。馬背上的人影,刀鋒出鞘,殺氣森然,直撲那微弱的希望與絕望交織的土屋。
血色,即將浸透這片貧瘠而殘酷的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