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七天七夜。

渤海城西郊的洼地里，尸體堆成了連綿的小山。最底層的已經腐爛成糊狀，黃綠色的汁液滲入泥土；中間層的膨脹如氣球，青紫色的皮膚繃得發亮；最上層的還保持著死時的姿態——有的蜷縮如嬰孩，有的伸著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有的張著嘴仿佛仍在慘叫。

在這座由三萬兩千具尸體堆砌的山頂，一具少女的尸體突然抽搐了一下。

她的胸口裂開了。

不是被野獸撕咬的那種破裂，而是從內向外，像有什么東西在肋骨間蘇醒。蒼白的皮膚下，一點猩紅逐漸擴大，最終刺穿胸腔，在雨中舒展開來——那是一株嫩芽，通體血紅，表面覆蓋著細密的絨毛，像涂了一層油脂。

嫩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根系如同活物般在尸體內部蔓延。少女的尸體迅速干癟下去，眼球凹陷，嘴唇收縮露出牙齒，變成一具包著人皮的骷髏。而血紅的嫩芽已經長到半尺高，頂端結出一個橢圓形的花苞。

“咔?！?

花苞裂開一條縫，五片潔白的花瓣緩緩舒展。這白不是雪花的純凈，也不是瓷器的溫潤，而是一種病態的、近乎透明的蒼白，像久病之人的臉色?；ò瓯砻骐[約可見細密的紅色脈絡，如同血管般微微搏動。花心處不是尋常的雌蕊雄蕊，而是一個漆黑的空洞，深不見底，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

第一朵魂香，綻放了。

花瓣完全展開的瞬間，周圍十米內的尸體同時顫動起來。他們的七竅中滲出紅色霧絲，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飄向花心的黑洞。隨著紅霧被吸收，花瓣上的脈絡越發鮮艷，幾乎要滴出血來。

“我是誰？“

白花在雨中搖曳。它沒有大腦，卻能夠思考；沒有眼睛，卻能“看“到方圓百米內的每一具尸體。那些正在腐爛的血肉散發著誘人的氣息，讓它本能地感到饑餓。更奇妙的是，隨著吸收那些紅霧，一些零碎的畫面開始在它意識中閃現——一個年輕女子抱著嬰兒哼唱，戰場上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匕首刺入血肉的觸感...

“記憶?！鞍谆靼琢?，“我在吃他們的記憶?！?

它給自己起了個名字——魂香。亡魂的香氣，死亡的具現。

雨停時，魂香已經長到一人高。主莖粗如兒臂，表面布滿細小的凸起，像無數微縮的人臉在蠕動。頂端的花朵大如臉盆，潔白花瓣上開始浮現出模糊的五官輪廓——那是被它吸收的死者面容。根系則像一張紅色巨網，覆蓋了方圓二十米的尸堆，所到之處的尸體都以驚人的速度干癟下去。

第二十天，魂香結出了第一顆果實。

那是一個漆黑的球體，表面布滿螺旋紋路，掛在花萼下方輕輕搖晃。當月光照射到果實時，它無聲地爆裂開來，數十粒紅色種子灑落在尸堆上。這些種子一接觸血肉就迅速生根發芽，短短幾小時內就長成了縮小版的魂香。

魂香的本體開始凋謝。潔白的花瓣一片片脫落，在落地前就化為灰燼?；ㄐ牡暮诙床粩鄶U大，最終吞噬了整個花朵，只留下光禿禿的莖稈。但這并非死亡——它的意識轉移到了那些后代身上，通過它們的根系繼續吸收養分。

“這就是繁衍?！盎晗阆胫伴_花，結果，死亡，然后重生?！?

萬人冢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尸體一具接一具地消失，只剩下衣物和金屬物品埋在泥土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詭異的花園——上百株紅莖白花的植物在風中搖曳，每一株上都掛著黑色的果實。夜晚時分，這些果實會同步發出微弱的紅光，像無數只眼睛在黑暗中眨動。

第四十五天，競爭開始了。

尸體所剩無幾，魂香的后代們開始互相攻擊。它們的根系如同紅蛇般鉆出地面，纏繞住鄰近植株的莖稈?；ò晟系娜四樑で饨?，黑色的果實劇烈顫抖。失敗者會被吸干養分，變成一堆灰白的粉末；勝利者則變得更加強壯，花朵更大，果實更多。

最終，只有三株魂香存活下來。它們呈三角形分布在萬人冢的三個制高點，各自占據一片領地，根系在地下激烈交戰。其中最強壯的一株，正是最初的那朵魂香。它的莖稈已經變成暗紅色，近乎發黑，表面的人臉凸起清晰可辨；頂端的花朵大如車輪，花瓣上浮現出數十張不同的面孔，男女老少，表情各異；花心的黑洞深不見底，偶爾會傳出細微的嗚咽聲，像無數靈魂在低聲哭泣。

“饑餓...“

魂香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尸體幾乎被消耗殆盡，剩下的骨頭無法提供足夠的養分。它需要更多，更多...

正午時分，魂香做出了決定。它的莖稈突然劇烈收縮，所有能量向頂端匯聚?；ǘ溲杆匍]合，形成一個巨大的繭，表面布滿紅色紋路，像一顆跳動的心臟。繭內有東西在蠕動，在重組，在進化。

三天三夜后，繭破了。

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孩子從里面爬了出來。他——現在應該用“他“了——全身赤裸，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血管在皮下清晰可見，呈現出不自然的淡藍色。頭發是血紅色的，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純黑，沒有眼白，像兩個小小的黑洞，看久了會讓人頭暈目眩。

魂香低頭看著自己的人類手掌，五指張開又合攏。這具身體很弱，但足夠靈活。他試著站起來，踉蹌了一下，很快掌握了平衡。

萬人冢已經消失了，連骨頭都沒剩下。只有一些破布和金屬物品散落在泥土中，證明這里曾經堆滿尸體?；晗銚炱鹨患鄬Ω蓛舻牟计谏砩?，邁出了作為“人“的第一步。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變成人形，只是本能告訴他：這是進化的必然。作為植物，他只能固定在一個地方吸收養分；而作為人，他可以移動，可以尋找更多的“食物“。

“食物...“魂香的黑眼睛望向遠處的渤海城廢墟。那里游蕩著更多亡靈，更多痛苦，更多死亡的記憶。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出生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第二章記憶之海

魂香赤腳走在渤海城的廢墟間。瓦礫硌得腳底生疼，但這種感覺讓他新奇。陽光照在皮膚上的溫暖，風吹過頭發時的輕柔，甚至灰塵進入鼻腔引發的瘙癢——所有這些感知都是那么新鮮，那么...人性化。

但他的本質依然非人。

廢墟中飄蕩著普通人看不見的東西——亡靈能量。它們像半透明的霧氣，有的凝聚成人形，有的只是無意識的能量團，全都徘徊在死亡的地點，重復著生前的最后動作。對魂香來說，這些亡靈散發著誘人的香氣，比尸體更加純粹，更加美味。

他走向一團特別濃稠的亡靈能量。那是個年輕男子的形態，正在一棟半塌的商店前徘徊，不斷做出翻找東西的動作。當魂香靠近時，男子亡靈突然轉向他，模糊的臉上浮現出驚恐的表情。

“你好?！盎晗阏f，聲音是孩童特有的清脆，卻帶著不屬于兒童的冷靜。

男子亡靈后退了幾步，似乎想逃，但魂香已經伸出手。他的指尖泛起淡淡的紅光，像細小的根須般刺入亡靈的能量體。男子劇烈掙扎了幾下，然后像被戳破的氣泡一樣，“?！暗囊宦曄Я恕?

魂香收回手，舔了舔嘴唇。亡靈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閃現——那男子是個商店老板，屠殺發生時他試圖搶救一些藥品給受傷的鄰居，卻被流彈擊中后腦...

“無聊?！盎晗銚u搖頭，甩掉那些記憶。他不需要知道食物生前的故事，只需要它們的能量。

接下來的日子，魂香像收割莊稼一樣清理著渤海城的亡靈。他的身體隨著吸收的能量增多而逐漸成長，紅發變長，四肢變得結實，看起來已經有十歲左右的體型了。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純黑的眼睛，深不見底，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

第七天的黃昏，魂香發現了一處特別的地方——天工集團留下的某個實驗室廢墟。這里游蕩的亡靈比其他地方更加強大，也更加痛苦。他們的能量體呈現出不自然的綠色，顯然是生前接觸過某種特殊物質。

魂香貪婪地吸收著這些變異亡靈，每吸收一個，他的皮膚上就會浮現出相應的綠色紋路，幾秒鐘后又消失不見。這些亡靈的記憶碎片讓他第一次了解了渤海城大屠殺的真相——天工集團在這里測試新型生化武器，車蕓率領的凈化部隊只是幌子，真正的屠殺是由一種名為“蝕心“的神經毒氣完成的。

“有趣?！盎晗阕趯嶒炇业膹U墟上，晃蕩著雙腿。他的聲音不再那么稚嫩，帶著少年人的清亮，“人類屠殺同類還需要借口。“

夜晚降臨，魂香發現自己的視野在黑暗中依然清晰。他不需要睡眠，于是繼續在廢墟中游蕩，尋找漏網的亡靈。接近午夜時，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不是亡靈的低語，而是真實的、活人的腳步聲。

魂香立刻躲到一堵斷墻后面。兩個穿著防護服的人正用手電筒掃描廢墟，他們胸前的X標志顯示是領域會的清潔小隊。

“檢測儀又報警了，這鬼地方輻射值爆表?！耙粋€隊員抱怨道。

“閉嘴，仔細找?！邦I隊的男人聲音嚴厲，“上面說可能有幸存者，帶回去檢查?！?

“幸存者？在這種輻射下？除非是——“

“我說了，閉嘴！“

魂香好奇地觀察著這兩個人。他們是活的，溫暖的，充滿生命力的存在。與冰冷的亡靈不同，這些活人散發著更加誘人的氣息，讓魂香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饑餓。

他悄悄跟上了清潔小隊。當兩人分開檢查不同區域時，魂香選擇了那個抱怨的隊員作為第一個目標。

襲擊發生得悄無聲息。魂香從背后撲上去，紅發如活物般伸長，纏繞住隊員的脖子。防護服的頭盔被輕易撕開，魂香的雙手按在對方太陽穴上，紅光閃爍。隊員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然后就僵住了，眼睛迅速失去神采。

魂香感到熱流順著雙手涌入體內，比亡靈能量更加鮮美。他在吸收的不僅是生命能量，還有這個人的記憶、知識、技能...當吸收完成時，隊員變成了一具干尸，輕輕一碰就化為了灰燼。

“漢森？你那邊怎么樣？“領隊的聲音從對講機里傳出。

魂香拿起對講機，清了清嗓子，然后完美模仿了漢森的聲音：“發現一些痕跡，可能是動物，繼續檢查?！?

他放下對講機，露出微笑。新獲得的記憶告訴他，天工集團正在尋找“蝕心“毒氣的幸存者，因為他們發現某些尸體神秘消失了?；晗阒?，萬人冢的清理工作遲早會被發現。

“得加快進度了?！八匝宰哉Z道，然后悄悄向領隊的方向潛去。

第二天清晨，魂香站在渤海城最高的廢墟上，俯視著這座死城。他已經吸收了整支清潔小隊，現在看起來像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紅發及肩，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天工集團的制服松松垮垮地掛在他身上——他保留了領隊的防護服作為偽裝。

“還不夠?！盎晗愀惺苤w內的能量。雖然已經比初生時強大許多，但他隱約覺得自己還需要更多，某種質變即將發生。

就在這時，一陣異樣的波動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不屬于亡靈，也不屬于活人，而是一種陌生的、卻又莫名熟悉的能量頻率。魂香轉向波動的來源——城市東部的廢墟，某種存在正在靠近。

他瞇起黑色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期待的微笑。“有意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