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總帶著幾分纏綿的溫柔。
譚晉玄立在船頭,望著兩岸青瓦白墻的民居在雨霧中若隱若現,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淡笑。這是他離開臨清城后的第三個月,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看”風景——不是用被邪念扭曲的視角,不是用追逐“大道”的狂熱,而是用一雙……真正屬于“譚晉玄”的眼睛。
“少爺,該進艙了,雨要大了。”譚福撐著油紙傘,小步追上來,替他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青衫。這半年來,譚福眼看著少爺一點點“活”過來:先是不再整夜盯著虛空發呆,接著開始主動詢問沿途的風土人情,后來甚至能在茶棚里和人說上幾句閑話。如今的他,雖依舊清瘦,眉宇間卻多了幾分煙火氣,連眼神都變得溫潤起來。
“譚福,你看那岸邊的桃花。”譚晉玄指著遠處一片粉白的桃林,雨絲落在花瓣上,像撒了把碎銀,“我從前……似乎從未注意過,原來桃花落進水里,會是這樣好看。”
譚福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心中泛起一陣酸澀的暖意。兩年前,少爺眼里只有“天道”“大道”,連看朵花都要琢磨“是否符合天地至理”;如今,他竟能為一片落花駐足,為雨絲的輕響心動。
船靠岸時,雨勢漸歇。主仆二人租了鎮東頭一間臨河的小屋,門楣上掛著塊褪色的木牌,寫著“云棲客棧”。老板娘是個爽利的婦人,見他們孤身一人,便以每月三百文的低價租給了他們——倒不是圖什么,只是瞧著譚晉玄雖寡言,卻生得清俊斯文,不像壞人。
“二位客官,這鎮子雖小,倒也清凈。”老板娘擦著桌子,熱情地介紹,“往東走半里是碼頭,每日有貨船往來;往西走一里是茶田,春天能采明前茶;要是悶了,后山還有座破廟,常有游方和尚講經——”
“多謝老板娘。”譚晉玄打斷了她的話,目光落在桌上擺著的一碟腌蘿卜上,“這蘿卜……是您自己腌的?”
“可不是!”老板娘一拍大腿,“我家那口子最會做這個,用的是后山泉水泡的,脆得很!”她說著,轉身進了廚房,再出來時,手里多了碗熱騰騰的蘿卜湯,“趁熱喝,驅驅寒氣。”
譚晉玄接過碗,指尖觸到粗陶的溫度,忽然想起兩年前在譚家宅院里,譚福也是這樣端著熱粥,卻總被他嫌“燙”或是“涼”。那時他總覺得,連喝碗粥都要被仆人安排,是種侮辱;如今才明白,有人愿意為你花心思煮一碗湯,原是這世間最實在的溫暖。
“譚福,你也喝。”他把湯碗推過去。
譚福愣了愣,眼眶瞬間發紅。他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著,蘿卜的酸脆混著湯的鮮甜,直往心里鉆。
日子就在這樣的煙火氣里,一天天淌過去。
譚晉玄在鎮上找了份差事——替鎮西的老秀才抄書。老秀才姓周,早年也是讀書人,后來家道中落,靠給人寫狀紙、抄書冊糊口。他見譚晉玄字寫得好(到底是縣學出身,底子扎實),便雇了他,每日抄兩頁《論語》或《孟子》,工錢是一天二十文。
“小譚啊,你這字有古意。”周秀才捻著花白的胡子,指著抄好的《大學》,“不像現在的年輕人,寫得龍飛鳳舞,沒個章法。”
譚晉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曾掐過訣、念過咒,也曾砸過家具、撕過書,如今卻穩穩握著筆,一筆一劃,橫平豎直。他忽然想起《龜息吐納訣》里的句子——“形神合一,方得長久”,從前只當是空話,如今才懂,所謂“形神合一”,不過是把手頭的事做好,把眼前的日子過踏實。
除了抄書,他偶爾也會幫鎮民看看病。倒不是他會醫術,只是從前修煉時翻過幾本醫書(說是為了“調和氣血”),加上他心思細密,能看出些小毛病的癥結。比如張嬸家的娃總咳嗽,他看了舌苔,說是“肺熱”,讓用梨和冰糖熬水;李伯的腿總抽筋,他說“缺鈣”,讓多吃些蝦米。這些土法子竟也管用,一來二去,鎮民們都把他當成了“小先生”。
“譚先生,我家那口子又犯頭疼了,您給瞧瞧?”
“譚公子,我家閨女說要學寫字,您能教她嗎?”
“小譚,來我家喝碗茶唄,新采的明前茶!”
起初,譚晉玄還有些不適應。他習慣了孤獨,習慣了被人唾棄,如今突然被人簇擁著喊“先生”“公子”,反倒有些手足無措。但漸漸地,他發現這些熱情并非虛偽——張嬸會往他竹籃里塞把青菜,李伯會硬塞給他兩個煮雞蛋,連鎮里最頑劣的孩童,見了他也不再罵“瘋子”,而是脆生生喊“譚叔叔”。
原來,這世間的善意,從來都不稀缺。只是他從前,把自己困在“修行者”的殼里,拒人于千里之外。
入秋的時候,云棲鎮來了個游方道士。
道士穿著褪色的道袍,背著柄銹跡斑斑的桃木劍,自稱“清微子”,在鎮中心的破廟里住了下來,每日講經說法,吸引了不少信眾。
譚晉玄本不想去湊熱鬧,卻被譚福硬拉著去了。
“少爺,您不是總說想看看‘正常’的修行者嗎?”譚福小聲道,“這道士看起來仙風道骨的,說不定……”
譚晉玄笑了笑,沒說話。他跟著人群走進破廟,只見清微子正站在蒲團上,手舞足蹈地講著“斬妖除魔”“白日飛升”,臺下的信眾聽得如癡如醉,有個老婦人甚至把自家祖傳的銀鐲子塞給了道士,說是“香火錢”。
“這道士……”譚晉玄皺了皺眉,“似乎有些……”
“有些什么?”譚福好奇地問。
“有些急功近利。”譚晉玄輕聲道,“真正的修行,該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哪有這么多‘飛升’‘成仙’的說辭?”
他說著,目光掃過人群,忽然頓住了。
在廟門口的角落里,坐著個穿粗布衣裳的小女孩,約莫七八歲,扎著兩個羊角辮,正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清微子的桃木劍。她的衣裳很舊,卻洗得干干凈凈,手里攥著半塊烤紅薯,卻一口都沒吃——顯然是在等什么。
譚晉玄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小妹妹,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他蹲下身,聲音放得很輕。
小女孩抬起頭,露出一張帶著點臟的臉,卻笑得很甜:“我在等神仙爺爺給我糖。”
“神仙爺爺?”
“嗯!”小女孩用力點頭,“昨天神仙爺爺給了我一顆糖,說今天還會來。”
譚晉玄看向清微子,只見那道士正把老婦人的銀鐲子塞進自己的布袋,轉頭對另一個信眾說:“施主與我有緣,這枚銅錢你且收好,明日來廟里取藥,包治百病。”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陣悲哀。
所謂的“修行者”,竟連一個小孩子的期待都要利用嗎?
他從懷里摸出塊糖——這是早上譚福塞給他的,說是鎮上最好的桂花糖。他把糖遞給小女孩:“小妹妹,這顆糖給你,比神仙爺爺的甜。”
小女孩接過糖,眼睛亮晶晶的:“大哥哥,你也是神仙嗎?”
譚晉玄笑了:“我不是神仙,是個普通人。”
“騙人!”小女孩舔了舔糖紙,“神仙哥哥才會給我糖!”
譚晉玄一怔,忽然明白過來——在她眼里,能給她糖的人,就是神仙。
那天晚上,他在河邊坐了很久。
譚福以為他在想心事,便沒打擾,只是默默地守在一旁。
“譚福,”譚晉玄忽然開口,“你說……什么是‘道’?”
譚福愣住了。他跟了少爺這么多年,從未聽他問過這種問題。從前他只關心“如何修仙”“如何長生”,如今卻問起了最樸素的“道”。
“老奴……老奴不懂。”譚福撓了撓頭,“不過,老奴覺得,能讓人心里踏實、活得舒坦的,大概就是‘道’吧。”
譚晉玄望著河面上浮動的月光,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譚福,你說得對。”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走吧,該回去給周秀才送抄好的書了。”
譚福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少爺的腳步比從前更穩了。
冬天的時候,云棲鎮下了場大雪。
譚晉玄裹著譚福新做的棉袍,和鎮民們一起掃雪。大家看他動作利落,都夸他“勤快”。他也不反駁,只是笑著應和。
掃完雪,鎮東頭的王嬸硬把他拉到家里,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糖姜茶:“小譚啊,這天兒冷,喝口熱的暖暖身子。”
譚晉玄捧著碗,喝了一口,辣得直吸氣,卻笑得很開心。
夜里,他和譚福圍著火爐烤火。譚福從箱底翻出件舊棉襖,說要改改給譚晉玄穿——那是他年輕時當長工穿的,雖然舊,卻很厚實。
“少爺,您試試。”譚福把棉襖遞過去。
譚晉玄接過來,摸了摸粗布的紋路,忽然想起許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譚福時的場景。那時他剛進縣學,穿著新做的青衫,看譚福挑著行李跟在后面,只覺得這老仆“土氣”“粗笨”。
如今再看,這件舊棉襖上的每一針每一線,都浸著幾十年的情分。
“譚福,”他輕聲道,“這些年,辛苦你了。”
譚福的眼淚“唰”地掉了下來:“少爺……您……您這是說的什么話!”他慌忙抹著眼淚,“老奴不辛苦,只要您好好的,比什么都強!”
譚晉玄伸出手,像從前譚福安慰他那樣,輕輕拍了拍譚福的背。
“以后,換我照顧你。”他說。
窗外的雪還在下,火爐里的炭火燒得噼啪響。
譚晉玄望著跳動的火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在靜室里瘋狂念咒的少年。那時的他,以為“大道”在云端,以為“力量”能掌控一切;如今的他,坐在溫暖的火爐邊,喝著粗茶,吃著腌菜,卻覺得,這才是他從未真正擁有過的“大道”。
所謂修行,不過是修一顆心。
心若安定,何處不是仙境?
心若迷茫,縱有通天之力,也不過是困在欲望里的囚徒。
雪光透過窗欞,灑在他的臉上。
這一次,他的眼神里沒有瘋狂,沒有執念,只有一片……如同這雪色般純凈的,對生活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