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切愁云消散
- (英)薇塔·薩克維爾-韋斯特
- 12572字
- 2025-06-27 18:02:48
第一部
Part One
斯萊恩伯爵一世亨利·萊爾夫·霍蘭活了那么久,以至于公眾開始認為他會長生不死了。公眾普遍從長壽中找到了慰藉,盡管其間不可避免地要議論一番,最終還是樂于將高壽視為出類拔萃的標志。長壽之人起碼克服了人類與生俱來的一個缺陷:生命苦短。從永恒的泯滅中偷走二十年,等于向命數宣告自己高出一籌。我們用來衡量人生價值的天平就是這樣的微小。于是,在五月里一個和煦的早晨,城里人[1]在火車上打開報紙,讀到斯萊恩勛爵在前一天晚飯后猝然離世,享年九十四歲時,不禁大吃一驚,著實感到難以置信。“心力衰竭。”他們故作睿智地感嘆,實際上不過是在重復報紙上的話罷了。他們嘆息一聲,又加了一句:“哎,又一個劃時代的人物走了。”這樣的感情占了上風:又一個劃時代的人物走了,又一個世事無常的警示。各家報紙把亨利·霍蘭的生平和成就加以收集記錄,進行最后的大肆報道;這些事跡被揉成了板球一樣堅硬的一團,一把扔到公眾面前,從“輝煌的大學生涯”開始,到霍蘭先生年紀輕輕便躋身內閣,直到晚年受封斯萊恩伯爵,獲得嘉德勛章、巴斯勛章、印度之星勛章、印度帝國勛章,等等——這些逐漸黯淡的榮譽被留在身后,仿佛彗星的尾跡——晚飯后,他在椅子上垂頭睡去,九十多年的光陰倏然成為歷史。時間仿佛向前跳了一小步,因為老斯萊恩伸開雙臂阻攔時間的身影已不復存在。約莫十五年來,他在公共生活中已經不甚活躍,但他并未隱退,有時他在議會中口若懸河,無可辯駁的才智、理性和諷刺總令那些更為偏激的同僚坐立不安,盡管他實際上也阻止不了他們墜入愚蠢的深淵。這樣的高談闊論并不多見,因為亨利·霍蘭向來是一個懂得節約的人,唯其難得,才會產生一種對人有益的惶恐之情,因為人們知道這些言論來自傳奇般的經驗:如果這位老人,這位八旬或九旬的老者能夠振作精神,闊步來到威斯敏斯特宮,以他那無與倫比的風格,把仔細斟酌、心平氣和又玩世不恭的觀點一吐為快,那么媒體和公眾就不得不洗耳恭聽了。從來沒有人當真攻擊過斯萊恩勛爵。從來沒有人指責斯萊恩勛爵是個守舊派。他的幽默、他的魅力、他的懶散還有他的理智,使他在各代人以及各黨派中都顯得神圣不可侵犯;在所有政治家和政客中,像他這樣的人也許絕無僅有。也許是因為他似乎領略過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又似乎從未真正接觸過平凡的生活;憑借他眾所周知的超然,他也從未招致一般專家常常受到的憎惡和質疑。他是享樂主義者、人文主義者、運動健將、哲人、學者、萬人迷、幽默家;他是英國難得的生來就擁有成熟思想的人。他素來不愿意處理任何實際的問題,很難從他嘴里得到一句“是”或者“否”,這讓他的同僚和下屬時而欣喜,時而惱火。越是重要的問題,他處理起來就越是輕率。一份備忘錄陳述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政策如何各有優點,他就在底下寫一個“閱”字了事;他那些幕僚手扶著額頭,無可奈何。他們說,他作為政治家是給毀了,因為他總是看到事情的正反兩面;但即使他們氣急敗壞地這樣說,也并非發自內心地批評他,因為他們知道,要是他實在被逼無奈,也總能給出一個切中要害、一擊致命的回答,遠勝那些正襟危坐、自視甚高的政府官員。一份報告,別人還沒來得及通讀,他掃過一眼,就能抓住要點和缺欠。他用那種無可挑剔的文雅態度,使對方的自信和短視都無所遁形。他總是彬彬有禮,風度翩翩,讓那些對手毫無招架之力。
他獨特的個性受到公眾的喜愛,也同樣受到漫畫家的追捧;他的黑色緞面長襪,系在寬得夸張的絲帶上晃來晃去的單片眼鏡,禮服背心上的珊瑚紐扣,在汽車流行已久之后依舊乘坐的私人雙輪馬車——這一切支撐著他穿過了真假難辨的傳說;當他終于以八十五歲高齡贏得德比賽馬時,全場歡聲如雷,前所未有。只有他的妻子懷疑這些個性是他刻意經營的。她性格中原本沒有半點兒憤世嫉俗,但在和亨利·霍蘭生活了七十年后,她學會了給自己披上一層憤世嫉俗的外衣。“親愛的老人家啊!”火車上的城里人感慨,“哎,他走了。”
他真的走了,確然無疑、無可挽回地走了。他的遺孀低頭望著他躺在榆園花園[2]的靈床上,心里這樣想著。百葉窗沒有拉下來,因為他早就立下規矩,他死后,房子里不準弄得黑蒙蒙的,而即使他不在了,也沒有人膽敢違背他的命令。他就躺在明亮的陽光下,也省得石匠費心費力地幫他雕刻遺像了。他最寵愛的曾孫一向肆無忌憚,以前經常取笑他說,他死了會是一具英俊的尸體呢;如今一句戲言成了現實,現實也因為戲言成真而變得尤其刻骨銘心。他生著那樣一張臉,即使在活著的時候,也讓人莫名地想到死亡的無比莊嚴。瘦削的鼻梁、下頦和額角因為皮肉微微下垂而越發顯得棱角分明;嘴唇的線條更加堅毅,一輩子的智慧就封存在里面。還有,最重要的是,斯萊恩勛爵的遺容是那么瀟灑[3],一如生前。盡管他蓋著白床單,你見了也會說:“這兒,是個公子哥兒嘛。”
然而,死亡盡管莊嚴,也會揭露真相。曾經那么尊貴的面孔,在死亡時也失去了幾分高貴;被幽默沖淡了刻薄意味的嘴唇如今露出了單薄的本來面目;仔細掩藏的野心如今在鼻翼傲慢的弧度中顯露無遺。原本掩蓋在風度之下,如今丟掉了微笑的保護,獨獨剩下那份冷酷。他依舊英俊,只是沒那么討人喜歡了。他的遺孀獨自在房間里凝視著他,假如她的子女能夠看透她的想法,一定會大吃一驚。
不過她的子女并沒有守在旁邊觀察她。他們六個人聚在客廳里,加上兩個兒媳和一個女婿,一共九個人。這次家庭聚會真夠叫人發怵——一群黑黢黢的老烏鴉,伊迪絲心想。她是小女兒,總是慌慌張張的,總想把什么事都概括成一句話,就像把水倒進一只罐子里,只是許多意思和隱喻總要濺出來,灑得到處都是,然后就那么消失了。灑了之后,要想再找回來根本是徒然,就好比想用手來盛水。也許可以隨身帶著紙筆——可是在思索恰如其分的字眼時思緒就被打斷了;再說,記筆記的時候很難不讓人看到。速記?——可不能任由思緒這么信馬由韁;得訓練自己的頭腦,一心一意地考慮當前的事情,就像別人那樣,他們好像輕而易舉就能做到;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一個人到了六十歲還沒學會,那這輩子應該都學不會了。這次家庭聚會叫人發怵,伊迪絲的思緒又回到了這個念頭上:赫伯特、卡麗、查爾斯、威廉和凱;梅布爾、拉維妮婭;羅蘭。大家可以分成幾撥:霍蘭家的子女、兒媳、女婿。然后又重新劃分:赫伯特和梅布爾,卡麗和羅蘭,查爾斯,威廉和拉維妮婭,凱是一個人。他們全都聚在一起、一個都不少的時候可不常有——真奇怪,伊迪絲心想,召集這場聚會的竟然是死亡,就好像活著的人要立即趕到一處,尋求保護和相互支持。天哪,我們都這么老了啊。赫伯特得六十八歲了,我六十歲;父親活了九十多歲,母親也八十八歲了。伊迪絲正把所有人的年齡加在一起,突然問了一句讓大家大吃一驚的話:“拉維妮婭,你多大歲數了?”大家聽得莫名其妙,紛紛向她投去斥責的目光;不過伊迪絲一向如此,她從來不注意聽大家在說什么,接著就突然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伊迪絲想告訴他們,她一輩子只想說出心里的想法,可惜總是詞不達意。有太多次,話一出口,意思卻完全相反。她怕自己萬一哪天不小心吐出一個不堪入耳的字眼。“父親去世了,真叫人高興。”她說不定會這么說,她其實想說的是“真叫人難過”;還有別的可能,還要更駭人,說不定她會冒出一個真正糟糕的字眼,像是肉鋪伙計在地下室走道的石灰水墻面上用鉛筆亂畫的詞,是吩咐廚子的時候要極其隱晦的那種字眼[4]。這是一件苦差事;是榆園花園的伊迪絲以及倫敦的一千個伊迪絲必須承擔的差事。不過,她的家人對她這些煩心事一無所知。
此刻,他們心滿意足地看到她紅了臉,用兩只手緊張地撫弄幾縷灰白的頭發;這個動作表明她剛才并沒有開口。他們逼著她為此陷入將信將疑之后,又重新討論起來,語氣恰到好處地低沉而哀傷。就連一貫不依不饒的赫伯特和卡麗也壓低了聲音。他們的父親在樓上長眠,母親則守著父親。
“母親真了不起。”
他們這句話都重復多少遍了,伊迪絲心想。他們的語氣里透著詫異,就好像他們以為母親會大吵大鬧、哭哭啼啼、不知所措。伊迪絲很清楚,幾個哥哥姐姐私底下有個想法,覺得母親頭腦簡單。母親時不時會說出一些不合常理的話來;她不了解如今這個世道;她常常會沖口而出,雖然說的是英語,可是聽起來就像外星語言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母親是個調換兒[5],他們常常這么說,態度斯文,用的是跟家里人開玩笑的那種又好笑又無奈的語氣;而如今在這個危急時刻,他們找到了一句新的評語:母親真了不起。這是他們該說的,所以他們說了,還重復了幾次,就像是一段副歌,穿插在談話之間,把談話推向一個高潮。之后談話又回歸平庸,變得實際起來。母親真了不起,可是該拿母親怎么辦呢?顯然,她不能一直這么了不起下去,直到生命盡頭。她總要撐不住的,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因為什么事;那之后,就要把她安置好,找個地方,有人照顧。屋外的大街小巷也許掛滿了新聞告示:斯萊恩勛爵與世長辭。記者們也許要在弗利特街上跑來跑去地收集素材;他們也許要撲向信件格子——那排可怖的骨灰龕位里存放著訃聞;他們也許要相互打探消息:“我說,聽說斯萊恩老爺子身上只帶銅板?他穿橡膠底鞋?面包要蘸咖啡?是真的嗎?”只要能湊出一段好故事,什么內容都行。報童也許要把紅色的自行車往路邊一靠,按響門鈴,送來褐色的唁電,這些慰問來自世界各地,來自大英帝國的所有屬地,尤其是斯萊恩勛爵任職過的地方。花店也許要送花圈來——窄窄的門廳里已經擺滿了——“真是迫不及待。”赫伯特嘴里這樣說,可還是透過單片眼鏡嫉妒地查看著附上的卡片。老朋友也許要來拜訪——“赫伯特——真的太突然了——當然,我無意打擾令堂。”不過他們顯然就是抱著這樣的意思,他們想做那個唯一的例外,而赫伯特必須得拒絕他們,他還相當樂在其中:“家母自然非常難過,你明白;她很了不起,我得這么說;不過目前呢,我知道你會理解的,她除了我們不見客。”于是,經過赫伯特的反復催促,他們被攔在門廳或是臺階上,只能告辭。記者們也許要在門外的人行道上徘徊,晃來晃去的照相機好像黑色的六角手風琴。凡此種種也許都是屋外的情形,但在屋子里,在樓上,母親正守著父親,而她日后如何安頓的問題沉甸甸地壓在幾個子女的肩頭。
當然,不管他們做出什么樣的安排,她都不會質疑決定是否明智。母親沒有主見,她漫長的一生中始終溫文爾雅,唯唯諾諾——是一件附屬品。大家覺得要說做決斷,她的頭腦是不夠的。“謝天謝地。”赫伯特有時候說,“母親不是那種聰明女人。”他們從來沒有設想過,母親會有自己的主意,只是沒有對人說起過。他們料定了母親不會添麻煩,并且他們絕對預料不到,她會轉過頭來和他們開個玩笑——幾個玩笑——這么多年里,她只是個輕盈可愛的人兒罷了。她不是個聰明女人。她會感激子女們為自己安排好屈指可數的余生。
他們聚在客廳里站著,不自在地把重量一會兒換到左腳一會兒換到右腳,但他們可絕沒有想過要坐下來。他們會把坐下來當作失禮。盡管他們具有理性可靠的頭腦,但面對死亡,即便是預料之中的死亡,也還是略有一點不安的。他們周圍彌漫著一種忐忑不寧、患得患失的氣氛,像是有人要踏上征途,抑或生活遭遇了嚴重的變故。伊迪絲很想坐下來,可她又不敢。他們一個個都是那么高大,她暗想;身材高大、一身黑衣的老人家,孫子輩都有了。幸好,她心想,我們都習慣了常常穿黑色,不然我們這會兒根本來不及訂喪服,要是卡麗穿了一件粉紅色的襯衫來,那得多糟糕啊。現在呢,他們全都是一身黑,像一群烏鴉,卡麗的黑手套放在書桌上,連同她的羽毛圍巾和提包。霍蘭家的女人仍舊戴羽毛圍巾,穿高領上衣,配長裙——是過馬路的時候需要把裙裾攏起來的那種裙子;在她們看來,對時興打扮有一絲妥協都和年齡不相稱。伊迪絲一向欽佩姐姐卡麗。她對卡麗沒有愛,只有怕,但她還是無比地欽佩和羨慕卡麗。卡麗繼承了父親的鷹鉤鼻和威嚴氣派。她身材高挑,膚色白皙,一身貴氣。赫伯特、查爾斯和威廉也都生得身材高大、一身貴氣;只有凱和伊迪絲矮墩墩的。伊迪絲又在走神了:我們說不定不是親生的,我和凱,她心想。凱是個矮矮胖胖的老頭兒,一雙湛藍的眼睛,一把精心打理的白胡子;這一點上他也和幾個哥哥不同,他們都不留胡子。長相真是個怪東西,也真是不公平。長相能左右別人對你的評價,一輩子都是這樣。如果一個人看樣子無足輕重,那么就會被當成無足輕重的人;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一個人看著一副無足輕重的樣子,那么十有八九是因為他確實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不過凱好像過得很快樂;他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無足輕重,他其實什么也不在意;相比受人尊敬或是結婚生子,一套單身居所加上他收藏的羅盤、星盤,好像就讓他心滿意足了。畢竟在地球儀、羅盤、星盤等類似的儀器用具方面,他是當今世上數一數二的權威;凱真幸運,伊迪絲暗想,他可以一心一意地專注于這么一個小小的領域。(不過選中這些象征也很奇怪。畢竟,他從小到大既不熱愛大海,也沒爬過一座山;對他而言,這些都是收藏品,要分門別類、貼好標簽,而對伊迪絲這樣天性浪漫的人而言,遠處有一個幽暗而廣闊的世界,而不單單是小巧的黃銅和桃花心木、精致復雜的樞軸和萬向節、圓盤和圓環、宛如幾尼金幣的黃銅和栗色的木頭、黃道十二宮的標志和躍出海面的海豚;這個幽暗而廣闊的世界,在地圖上找不著蹤跡,那里到處是危險和未知,還有衣衫襤褸的男人靠嚼子彈來解渴。)“之后還有收入的問題。”只聽威廉說。
把母親日后的安排和收入的問題混為一談,真不愧是威廉;對威廉和拉維妮婭而言,吝嗇就是一項職業。一只還沒熟的蘋果掉在地上碰傷了,那就要馬上做成水果點心,不然就是浪費。浪費讓威廉和拉維妮婭一輩子都睡不安穩。報紙必須卷成紙捻,好節省火柴。夫妻倆熱衷于不費之惠。樹籬間的每一顆黑莓都叫拉維妮婭心疼,直到把果子做成果醬,她才能放下心來。他們住在戈德爾明[6],有兩英畝[7]地,每天晚上都痛苦而滿足地算計著家里的殘羹剩飯夠不夠喂一頭豬,一打母雞下的蛋能不能抵消飼料還有富余。哎,伊迪絲心想,他們永遠有這樣的事要操心,一定過得有滋有味;可是如果他們想到結婚后是如何揮金如土,總要痛苦的吧。我來算算,伊迪絲心想,威廉是老四,那他得六十四歲了;他結婚有三十年了,那么假如他們每年的花銷是一千五百鎊——算上子女的教育費用等——那就是四萬五千鎊;那可是成袋成袋的金銀珠寶,那些人一直在托伯莫里[8]海底尋找的就是這樣的寶藏吧。這時赫伯特開口了。赫伯特一向消息靈通;叫人吃驚的是,他雖然愚蠢,說的話往往是真的。
“這件事我能告訴你們。”他把兩根手指伸進衣領,正了正領子,下巴一揚,清了清嗓子,先發制人地對幾個兄弟姐妹怒目而視,“這件事我能告訴你們。我和父親聊過——父親呢,不妨這么說,對我吐露了心聲。咳!你們也知道,父親并不富裕,而且他去世后大部分的收入也就沒了。母親每年的凈收入只有五百鎊。”
他們琢磨著這個事實。威廉和拉維妮婭交換了一個眼神,看得出兩個人正在心里飛快而熟練地盤算著。雖然大家私底下都把伊迪絲當成半傻子,不過有時候她倒是出奇地聰敏——她可以從別人的話里看透他們真正的目的,還習慣直言不諱地說出自己的判斷,弄得大家不自在,因為她不會藏而不露。此時她已經猜到了威廉要說什么,不過這一次她破天荒地忍住了。但是,聽到他說出來之后,她忍不住偷偷笑了。
“估計父親吐露心聲的時候沒有提到珠寶的事吧,是不是,赫伯特?”
“他提到了。你們也知道,在他的財產里,那些珠寶并不是最不值錢的。珠寶是他的私人財產,他認為應該無條件地全都留給母親。”
這等于是給了赫伯特和梅布爾一巴掌,伊迪絲心想。估計他們夫妻倆本以為父親會把珠寶當成傳家寶一樣,留給長子吧。不過,她瞥了一眼梅布爾的表情就明白過來,這個消息并不意外。顯然,赫伯特已經把父親的心聲透露給了妻子——梅布爾也算走運了,伊迪絲心想,赫伯特畢竟沒有因為當不成繼承人而遷怒于妻子。
“既然如此,”威廉斬釘截鐵地說——雖然他和拉維妮婭希望能分到一部分珠寶,但一想到赫伯特和梅布爾也沒能如愿,他就得意起來,“既然如此,母親肯定希望把珠寶賣掉。這么做也對。她何必要讓那么多用不上的珠寶躺在銀行里呢?依我看,要是處理得當,這些珠寶應該能賣到五千到七千鎊。”
“不過有一個問題比珠寶和收入還重要。”赫伯特接著說,“那就是母親往后住在哪兒。不能讓她一個人住。何況她也負擔不起這所房子。房子得賣掉。那她去哪兒住?”又是一圈掃視。“顯然,我們有責任照顧她。她必須和我們一起住。”聽起來這番話像是預先準備好的。
這些垂垂老矣的人啊,伊迪絲心想,在打發一個更老的人!不過,這看來在所難免。母親要把一年的時間分成幾份:和赫伯特、梅布爾住三個月,和卡麗、羅蘭住三個月,和查爾斯住三個月,和威廉、拉維妮婭住三個月——那她自己和凱負責什么?她的思緒又一次浮出水面,她冷不防又冒出一句不恰當的話:“但肯定我應該不辭辛苦——我一直住在家里——我沒有結婚。”
“辛苦?”卡麗把火力對準了她。伊迪絲頓時沒了氣勢:“辛苦?親愛的伊迪絲!誰說是辛苦來著?我敢說,我們都以此為快樂——以此為榮幸——要盡我們的責任照顧好母親,讓她度過郁郁寡歡的余生——她自然是郁郁寡歡的,畢竟她失去了唯一的生活目標。‘辛苦’,我覺得這個詞倒說不上,伊迪絲。”
伊迪絲乖乖承認了:是說不上。這么說出來,還重復了幾次,從慣用的熟語里單拿出來,這個詞就多了一層怪異而粗俗的意味,就像“干干”少了“凈凈”,“趾高”沒了“氣揚”,“顛三”缺了“倒四”。它仿佛變成了一個粗魯的撒克遜詞語,像“woad”(菘藍),或者“wite-nagemot”(賢人會議);辛苦,心酸;一個心酸的字眼。而且不辭辛苦是什么意思?什么才叫辛苦?是啊,“辛苦”這個詞不恰當。“哦,”伊迪絲說,“我就是覺得母親應該和我一起生活。”
她看到凱的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很明顯,他心里想的是自己舒適的小家和他那些收藏品。赫伯特的話就好比號角,威脅著他的耶利哥城墻[9]。其余幾個人也在考慮伊迪絲和她提出的辦法。未嫁的女兒,她是順理成章的答案。但霍蘭一家可不是逃避責任的人,而且越是令人生畏的責任,他們就越是不會逃避。他們很少考慮快不快樂,不過責任卻始終如影隨形,永遠鄭重,偶爾殘酷。他們繼承了父親的精力充沛,但中途有些變了味兒。卡麗替兄弟姐妹們發話了。卡麗是正派的;可惜和許多正派之人一樣,她總會讓每個人都不得安寧。
“伊迪絲的話確實有些道理。她一直住在家里,所以對她來說變化沒那么大。我知道,當然了,她常常渴望獨立生活,能有一個自己的家;親愛的伊迪絲,”她微微一笑,表示話題扯遠了,“但我認為,她做得對。”她接著說了下去:“只要還能幫到父親和母親,她是不肯離開他們的。不過眼下呢,我覺得,我們都應該承擔起自己的責任。我們不能因為伊迪絲的無私,因為母親的無私,就樂得占便宜。我相信我也說出了你的心里話,赫伯特,還有你,威廉。如果母親不用搬去新地方,而是輪流和我們一起住,這對她大有好處。”
“不錯。”赫伯特表示贊同,并再次正了正衣領,“不錯,不錯。”
威廉和拉維妮婭再次交換了一個眼神。
“當然了,”威廉表態了,“盡管我們收入有限,不過我和拉維妮婭不管什么時候都歡迎母親過來同住。同時呢,我認為財務上也應該安排一下。這樣母親也稱心得多。這樣一來她就不用覺得不好意思了。一星期兩鎊吧,比如說,或者三十五先令[10]……”
“我完全同意威廉的意見。”查爾斯出人意料地開口了,“我就說我自己吧,上將的養老金少得可笑,家里多住一個人,我不免捉襟見肘。你們也知道,我住的是小公寓,生活非常儉樸。我那里沒有多余的臥室。當然了,我認為養老金的問題有朝一日有望得到解決。我已經寫了一份長長的報告給陸軍部,同時還致信《泰晤士報》,報社無疑按下了這封信,要等到合適的機會發表,因為他們目前還沒有付印,不過說句心里話,我看指望這屆糟糕的政府改革,希望著實渺茫啊。”查爾斯說著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他自認為這番講話相當不錯,于是環顧四周,期待得到家人的贊同。查爾斯·霍蘭上將可不是浪得虛名。
“這未免尷尬……”新任斯萊恩夫人說了一句。
“別吵,梅布爾。”赫伯特搶白說。他對妻子幾乎只有這一句話,而梅布爾通常都只能說上四五個詞就被打斷了。“這完全是家務事,拜托了。無論如何,我們沒辦法討論具體的細節,總要等到——咳,父親的葬禮結束之后。我不太明白怎么會談起這個令人不快的話題。(這要怪威廉,伊迪絲心想。)在此期間,母親呢,當然是我們首先要考慮的。我們要竭盡所能,免得她傷心……畢竟,我們必須記住,她的生活已經支離破碎。你們知道,她的生活里只有父親。要是我們現在對她不管不顧,讓她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們會受人指摘,而且是罪有應得。”
啊,是了,伊迪絲心想:別人會怎么說呢?原來他們既想獲得外人的稱贊,也想從可憐的母親手里弄到一點兒錢。吵來吵去,吵來吵去,她心想——她以前就嘗過一些討論家事的滋味;他們能為母親的事吵上幾個星期,就像一群狗爭搶一根老骨頭,一根老得不得了的骨頭。只有凱會盡量置身事外。威廉和拉維妮婭是最不像話的;他們想讓母親做支付費用的房客,然后在得到朋友夸獎的時候裝作一副不值一提的樣子。卡麗則會擺出一副殉道者的姿態。人死后就會發生這種事,她心想。她隨即發現,在這股思緒之下,還有另一股思緒在涌動,那就是她掛念著今后是不是能獨立生活了;她看到了屬于她自己的小公寓,溫馨的起居室,有一個仆人做伴,還有大門鑰匙,晚上一邊烤著火一邊看書。再也不用替父親回信了,再也不用陪母親去醫院病房剪彩了,再也不用核對家里的賬本,再也不用陪父親去公園[11]散步了。還有,她終于可以養一只金絲雀了。她怎么能不盼望由赫伯特、卡麗、查爾斯和威廉輪流照顧母親呢?盡管她為他們明目張膽的盤算感到震驚,但內心里也要承認,自己并不比哥哥姐姐高尚多少。
伊迪絲害怕留在這所古怪的房子里,獨自面對活著的母親和死去的父親。她不敢承認這份恐懼,但她想盡辦法讓哥哥姐姐晚點兒離開。就連卡麗和赫伯特,她一貫不喜歡的,還有查爾斯和威廉,她一貫看不起的,也成了心儀的守護和陪伴。她借故讓他們留下,懼怕前門最終在他們身后關上的那一刻。即使是凱也聊勝于無。可是凱竟然搶先一步溜走了。她慌慌張張地追著他跑上了樓梯平臺;凱轉過身,要看看是誰跟在后面;他轉過身,出現在她眼前的是那把精心打理的白胡子,還有因安逸而隆起的小肚子,肚子前掛著懷表鏈。“凱,你要走了?”凱惱火起來,因為他依稀覺得伊迪絲的語氣里帶著責備,其實呢,他應該察覺到那不過是懇求。他惱火起來,因為他打算去赴約,并且忍不住為這個決定感到愧疚;他是不是應該留在榆園花園吃晚飯呢?緊接著,他想著不該給下人們添麻煩,以此來安慰自己的良心。因為這個緣故,看到伊迪絲追上來的時候,他轉過身,盡量做出一副耐著性子沒發火的模樣:“凱,你要走了?”
凱是要走了。他得去吃點兒東西。要是伊迪絲喜歡,他可以晚點兒再來。他又這么補充了一句,他雖然任性,卻是個膽小鬼,急于不惜一切代價避免不愉快。好在伊迪絲也是個膽小鬼,她馬上收回了追上來責備抑或懇求他的本意。“啊,不用了,凱,當然不用,你回來干什么?我會照顧好母親的。你明天早上過來吧?”
是的,凱說,他暗暗松了一口氣;他明天早上過來。一早就來。他們就此吻別。他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親吻過了,但這是死亡帶來的一個奇怪影響:年邁的兄弟姐妹們在對方的臉頰上輕輕一點。因為疏于練習,鼻子礙事了。吻別之后,兩人都抬頭看了看黑洞洞的樓梯井,看向父親長眠的那層樓,凱突然一陣尷尬,匆忙奔下了樓梯。他出門來到街面上,感到如釋重負。五月的傍晚,一切如常的倫敦,國王街上來來往往的出租車,菲茨喬治在俱樂部等他。他可不能讓菲茨等著。他不坐公共汽車了。他要搭出租車。
菲茨喬治是他相交最久的朋友,其實也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們年齡相差二十多歲,但交往三十年之后,這種差距也就模糊了。兩個老先生有許多共同愛好。他們都是狂熱的收藏家,唯一的區別就是身家不同。菲茨喬治十分有錢,是個百萬富翁。凱·霍蘭手頭拮據——霍蘭一家都不算富裕,盡管他們的父親出任過印度總督。菲茨喬治不管看中什么都能買得起,只是他性情古怪,過得像個窮光蛋;他住在伯納德街一幢房子頂層的兩居室,他感興趣的藝術品必須是他自己淘來的,而且得能砍價。他天生就有超乎尋常的直覺,善于淘古董和砍價——他能在托特納姆宮路大型家具店的地下室里淘到被埋沒的多納泰羅[12]——因此,他花費不多(他自己揚揚自得,凱·霍蘭又嫉又羨卻無可奈何),就積累了各式各樣的藏品,不論大英博物館還是南肯辛頓博物館[13]都垂涎不已。誰也猜不透他以后要怎么處理這些藏品。他既可能全都贈給凱·霍蘭,也可能在羅素廣場把一切付之一炬。顯然他沒有繼承人,正如不知道他的祖先是誰一樣。與此同時,他緊緊守著他的珍寶;只有幾個人有幸到訪過他的兩居室,據他們說,明代人物陶俑被套在一雙襪子里,達·芬奇的畫作堆放在浴缸里,埃蘭古陶器[14]擱在椅子上。當然,拜訪者只能一直站著,因為屋子里沒有空椅子;玉盅要先收起來,之后菲茨喬治先生才會勉為其難地請客人喝上一杯最便宜的茶,而且是他親自打開煤氣爐燒水。只有婉拒了喝茶的客人才會再次得到邀請。
差不多人人都認識他。一看到那頂方帽、那件過時的雙排扣長禮服走進佳士得拍賣行,他們就會說:“是老菲茨了。”無論冬夏,他的裝束從來都沒有變化:永遠是方帽配雙排扣長禮服,胳膊底下通常還夾著一個包裹。包裹里裝的是什么從來無人知曉,興許是一件德累斯頓瓷杯,興許是菲茨喬治先生晚餐要吃的腌魚。倫敦人對他抱有好感,因為他是個當之無愧的怪人,但沒有一個人膽敢當著他的面直呼其名,連凱·霍蘭也不例外,盡管他們看到他走過的時候也許要油嘴滑舌地說一句:“是老菲茨了。”據說他一生中最快樂的事就是克蘭里卡德勛爵去世;那天,老菲茨走在圣詹姆斯街上,胸前別著一朵襟花,坐在俱樂部窗前的諸位紳士對個中緣由都一清二楚。
雖然菲茨喬治先生和凱·霍蘭已經做了三十多年的朋友,不過他們并沒有什么私交。他們坐在一起吃飯——這在布鐸斯[15]和茅草屋俱樂部[16]是再熟悉不過的場景了,兩人各付各的飯錢,喝大麥水——討論價格和藏品目錄,就像一對戀人討論感情那樣不厭其煩,但除此之外,他們對彼此一無所知。當然了,菲茨喬治先生知道凱是老斯萊恩的兒子,但凱對于菲茨喬治先生的身世了解得并不比旁人多。很可能菲茨喬治先生本人也一無所知;大家是這么猜測的,理由是他名字的前綴有這個暗示[17]。當然,凱從來沒有問過他;他連拐彎抹角地表示對這件事感到好奇都沒有。兩個人關系融洽,因為他們彼此保持著距離。出于這個原因,菲茨喬治先生在等凱的時候有些煩躁,他不自在地意識到自己應該對霍蘭家的喪事說點兒什么,但又不愿破壞他們之間的默契。他對凱感到惱火,父親去世了,是他的問題,沒有取消兩人的約會,也是他的問題;然而,菲茨喬治先生也很清楚,自己絕不會原諒取消約會這種罪過。他滿心惱火地張望著凱的身影,手指敲打著布鐸斯的窗戶。他一定得說點兒什么,他琢磨;最好是一開始就說,早說早完事。凱不會要遲到了吧?他還從沒遲到過,三十年來無一例外;沒遲到過,也沒失約過。菲茨喬治先生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巨大無比的老式銀殼懷表(價格五先令),看了看時間。八點十七分。他又對了對圣詹姆士宮上的大鐘。凱遲到了,遲了整整兩分鐘。——不過他到底來了,剛好從出租車上下來。
“晚上好。”凱邊走進來邊打招呼。
“晚上好。”菲茨喬治先生說,“你遲到了。”
“老天,我的確是遲到了。”凱說,“咱們直接吃飯吧,好嗎?”
吃晚餐的時候,他們談起了一對塞夫爾瓷碗,菲茨喬治先生非說是他在富勒姆路淘來的。凱也見過這對瓷碗,不過依他看是贗品,兩個老先生為這一意見分歧吵了起來,并且完全樂在其中。不過這天晚上,菲茨喬治先生興致不高;他想說的話還沒說出口,而多拖延一刻,他就越不好意思,也越不可能開口。他對凱也越發惱怒。這頓飯吃得不愉快,這還是頭一次,菲茨喬治先生在失望之下開始反思,所有的友誼都是錯誤的;他憤憤地后悔自己不該一念之差結交凱;他和其他人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這一套辦法最值得稱道;破例是一個錯誤,是大錯特錯。他對著桌子對面的凱皺起了眉頭,凱一邊喝大麥水,一邊小心翼翼地擦干凈那把精心打理的小胡子,渾然不覺自己引起了對方的怨恨。
“上咖啡?”菲茨喬治先生問。
“我覺得可以——好的,上咖啡。”
可憐的老伙計,他看起來很疲憊,菲茨喬治先生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他不像平時那么板正,有點兒垂頭喪氣;他在強打精神跟自己說話。
“來杯白蘭地吧?”他問。
凱抬起頭,滿臉詫異。他們從來沒有喝過白蘭地。
“不了,謝謝。”
“要喝。服務員,給霍蘭先生來一杯白蘭地。記在我賬上。”
“我其實……”凱支吾著說。
“胡說八道。服務員,要最好的白蘭地——1840年的。說到底,霍蘭,我最早見到你的時候,你還躺在搖籃里呢。那時候1840年的白蘭地才三十年左右。所以別大驚小怪的。”
凱沒有大驚小怪,只是老菲茨突然透露自己見過他躺在搖籃里,讓他感到很驚訝。他的思緒在時間和空間里瘋狂地尋找。時間:1874年;地點:印度。那么1874年老菲茨一定到過印度。“你從來沒跟我說過你那時候在加爾各答。”凱一邊啜飲著白蘭地,一邊小心護著那把凡·戴克小胡子[18]。“我沒說過嗎?”老菲茨漫不經心地反問了一句,仿佛這件事無足輕重。“嗯,我去過。我那幾個監護人不贊成我讀大學,所以讓我去環游世界。(意想不到的啟示!這么說老菲茨在青少年時期是聽監護人安排的?)你父母對我非常友好。”菲茨喬治先生接著說,“你父親身為總督,自然沒有多少閑暇時間,不過我記得你母親,是再優雅不過、再迷人不過的。那時候她還很年輕;年輕,又非常美好。我記得我當時覺得她是我在印度見過的最美好的人了。——不過你對那對瓷碗的看法依舊是錯的,霍蘭。你對瓷器根本一竅不通——過去不懂,以后也不會懂。你沒有這么高雅的品位。你就應該專注于你那堆破爛,比如你的星盤儀。那才是適合你的領域。居然以瓷器專家自居,哼!而且還跟我作對,我忘掉的瓷器知識都比你知道的多。”
凱早就習慣了這樣的辱罵;他喜歡被老菲茨欺負,他從中能得到一絲淡淡的愉悅。他聽著老菲茨絮絮說他配不上鑒賞家的稱號,還不如去集郵算了。他知道,菲茨沒有一句話是真心的,他只不過喜歡叨他幾下,好比一只求偶的老鴿子一樣啄來啄去。凱則側過頭,躲開一下下的攻擊,同時輕笑兩聲,始終擺出一副略帶傲氣的模樣,看著桌布,擺弄著刀叉。他們的關系奇跡般恢復如常,菲茨喬治先生的心情因此大為好轉,不一會兒他說,管他的,他也要來一杯白蘭地。他全然忘了自己原本打算提出那句難以啟齒的問候,抑或是以為自己忘了,不過也許這件事始終縈繞在腦海里。隨后他們一起走出俱樂部,站在臺階上準備分手,凱戴上了他那副麂皮手套——菲茨喬治先生一輩子都沒擁有過一副手套,而凱·霍蘭走到哪兒都戴著這副乳黃色的手套——他驚訝地聽到自己粗聲粗氣地說:“你父親的事我很為你難過,霍蘭。”
好了,說出來了,圣詹姆斯街并沒有裂開一道口子把他吞沒。說出來了,其實很容易,真的。可到底是什么促使他進而又提了這個極其不可思議也毫無必要的請求?——“不如哪天你帶我去拜訪一下斯萊恩夫人吧。”唉,他是著了什么魔才說出了這種話?凱看起來嚇了一跳,這也難怪了。“哦,好——好,當然了——要是你愿意來。”他匆忙應了一句,“那,晚安——晚安了。”他匆匆地離開了,老菲茨站在那兒凝視著他的背影,不知道會不會因此再也見不到凱·霍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