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他還真就發作不得。

他只能將滿腔怒火壓下，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好……好一個劉玄德！”

呂布冷哼一聲，猛地一甩衣袖，轉身便走。

“我便在城中，再等你一天！”

看著呂布含怒離去的背影，劉備緩緩直起身。

他臉上的歉意和謙卑瞬間褪去，只剩下深邃的平靜。

直到呂布的腳步聲徹底消失，方才還“醉醺醺”的張飛立刻直起腰，哪里還有半分醉意。

“大哥，這廝果然被氣走了?！?

他湊到劉備身邊，壓低了聲音，臉上帶著幾分得意。

他揉了揉自己的拳頭，仿佛剛剛打了一場勝仗。

“俺看他來勢洶洶，八成是徐州缺糧，想來找咱們打秋風！”

關羽撫著長髯，微微搖頭，古井無波的說道。

“詔令之上，并未提及糧草之事，只說商議徐州要事?！?

他仔細回想著剛才呂布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我觀呂布雖怒，卻似有隱忍，此事恐怕沒那么簡單?！?

劉備在堂中緩緩踱步，目光閃爍不定。

雪鹽，糧價飛漲，人心惶惶，然后是呂布帶著“天子詔令”親至……

這一連串的事情，背后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推動。

那個所謂的“天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圖的，又到底是什么？

良久，劉備站定，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云長，你立刻去清點府庫，將城中多余的錢糧整備出來，以備不時之需。”

他又轉向張飛，神情嚴肅。

“翼德，約束士卒，加強城防，但不得主動挑釁?！?

最后，他看著兩個兄弟，一字一頓地說道。

“明日，我隨呂布走一趟徐州。”

“我要親眼去見一見那位‘天子’，看看他……究竟想商議什么事！”

……

第二天一早，呂布早早就來到府衙，卻不料劉備三人已經在等著他。

沒有多費口舌，劉備接詔，隨呂布一同前往徐州。

等一行人馬踏入了徐州的地界。

劉備的心情，此刻無比復雜。

這一路上，他設想過無數種徐州的景象。

呂布治下，軍紀敗壞，兵匪橫行。

糧價飛漲，餓殍遍地，民怨沸騰。

無論是哪一種，對他而言，都是可以利用的契機。

然而，當他們穿過洞開的城門，眼前的一切，卻讓他心頭猛地一沉。

沒有預想中的兵荒馬亂。

更不見流民遍野的凄慘。

街道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往來的百姓雖面帶菜色，但眼神中卻無絕望，反而透著一股劫后余生的安定。

街邊的糧鋪已經重開，門前雖排著隊，卻秩序井然。

最讓他心驚的，是百姓們的談論。

他們口中念叨的，不是呂布的威風，而是“天子”的仁德。

“多虧了天子圣明，開倉放糧，咱們才又有活路了！”

一個老者對著州牧府的方向拱了拱手，滿臉的感激。

“是啊，那陳家把米價抬到天上去，要不是天子運來百萬石糧食，咱們全家都得餓死！”

旁邊一個婦人附和著，眼眶微微泛紅，緊緊抱著懷里的孩子。

“天子真是咱們的大救星！”

稚嫩的童聲響起，清脆而響亮，充滿了真切的喜悅。

一句句發自肺腑的感念，像一根根針，扎在劉備的心上。

他下意識地勒緊了韁繩，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響聲，顯得與這市井的安穩有些格格不入。

這絕非呂布一人之能為！

那個莽夫，只知征伐殺戮，何曾有過這等經世濟民的手段？

其背后，必有高人！

劉備的目光越過人群，望向那座高大的州牧府。

他心中第一次對那個素未謀面，卻攪動了徐州風云的“天子”，充滿了興趣。

……

州牧府，正堂。

呂布高坐于側位，見劉備進來，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陳宮侍立一旁，神色平靜，只是目光在觸及劉備時，多了一分審視。

而正堂主位之上，端坐著一位少年。

他頭戴平天冠，身著十二章紋的龍袍，面容清秀，眉宇間帶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靜。

只是此刻，劉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兩難之境。

他該如何自處？

跪，還是不跪？

跪，則代表他劉備，漢室宗親，承認了眼前這位“天子”的合法性。

從此以后，他便要受其節制，在這場真假天子的游戲中，徹底站到了呂布這邊，與曹操決裂。

不跪，呂布那廝必然會當場發作，以一個“大不敬”的罪名扣下來。

屆時，他劉備苦心經營的“忠義”之名，恐怕就要蒙上污點。

關羽撫著長髯的手微微一緊，丹鳳眼瞇起，已做好了隨時拔刀的準備。

張飛更是將手按在了腰間的佩劍上，環眼圓睜，只等大哥一個眼色。

堂上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就在劉備遲疑的這短短一瞬間，主位上的少年天子，動了。

劉協已快步走下臺階，臉上帶著一股如沐春風的親切笑意。

“皇叔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何須多禮！”

他搶在劉備躬身行禮之前，伸出雙手，穩穩地將劉備扶住。

這一聲“皇叔”，叫得自然而又真摯，瞬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劉備渾身一僵，抬起頭，正對上那雙清澈而深邃的眼眸。

“按輩分，朕當稱您一聲皇叔，君臣之禮是為國法，叔侄之情乃是家事?！?

“今日你我叔侄相見，只論家事，這跪拜之禮，免了罷！”

劉協的笑容不減，一番話不著痕跡的解了劉備的圍。

劉備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卻只能順勢直起身，拱手道。

“謝……陛下……”

他艱難地吐出這三個字，感覺自己的后背已然驚出了一層冷汗。

“皇叔請上座。”

劉協親自引著劉備落座，又對關羽、張飛點頭示意，其禮數之周到，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隨后他臉上的笑容斂去，換上了一抹恰到好處的憂色，他長嘆一聲。

“此番詔皇叔前來，實屬無奈，徐州之事，想必皇叔已有耳聞。”

“朕本以為，鹽引一出，糧草之危可解?！?

“卻未曾想，陳珪老賊竟如此狠毒，不惜斷絕青鹽供應，欲置朕與溫侯于死地，更不顧這徐州軍民的死活！”

他將陳家如何陽奉陰違，如何壟斷青鹽，意圖釜底抽薪，讓雪鹽之法變成一紙空談的毒計，和盤托出。

“砰！”

話音未落，一聲巨響炸開！

“那兩個老匹夫，前番俺老張在徐州時便不老實，如今還敢興風作浪！”

張飛已然暴怒，他一腳踹翻了身旁的案幾，上面的杯盤果品碎了一地。

“俺這就去捅了他們的心窩子，看他們還如何斷鹽！”

他“嗆啷”一聲抽出腰間佩劍，環眼幾乎要噴出火來。

他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是動了真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