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隔江猶唱后庭花
- 我在大宋打工的那些年
- 風而非
- 3966字
- 2025-06-29 09:36:54
鄭府朱漆大門懸著絳紅綢幔,八抬大轎與雙轅馬車在青石階前交錯停放。
鄭圭身著織金云紋直裰,腰間玉帶映著日光流轉溫潤,見人便拱手作揖,笑容和煦得如同三春暖陽:“今日王員外大駕光臨,實在是令寒舍蓬蓽生輝啊!”
“鄭公太客氣了,怎敢勞您親迎!”
“哪里哪里,王員外親至,乃鄭某之幸,快請進!”
往來賓客皆是高平城及周邊有頭有臉的糧商、鄉紳,還有依附鄭家的小官吏。人群中傳來壓低的議論:
“聽說了嗎?沈家藥行的主事換人了。”
“哼,新來的盡干蠢事。流民就是砧板上的肉,不趁機壓價,反倒散糧?簡直壞了規矩。”
“等著瞧吧,鄭公面上客氣,心里指不定多惱呢。”
正議論間,一輛掛著“沈”字燈籠的青綢馬車緩緩停穩,鄭圭臉上的笑容未減,眼底卻泛起冷意。
車簾掀開,率先探出一只戴著纏枝蓮紋銀護甲的纖纖素手,緊接著,身著月白暗紋襦裙、外披淺碧緙絲半臂的沈疏影款步下車,她梳著時下流行的朝天髻,卻只簪一支素白玉簪,素凈面容未著鉛華,就這般直面眾人。
北宋年間,雖非理學鼎盛時期,但官宦商賈女眷出入宴席,皆以皂紗帷帽覆面示禮,以顯端莊。
沈疏影這般素面朝天的亮相,實在是有點“不合規矩”!
沈疏影目光平靜如水,緩緩掃過眾人,最終落在鄭圭身上。
她從容不迫地行了一個晚輩禮,聲音不高不低,字字清晰:“東京開封府沈氏,沈疏影。應鄭公之邀,特來赴宴。勞鄭公久候,小女子失禮了。”
這份鎮定自若的氣度,瞬間壓下了全場的竊竊私語。
那些剛才還滿口不屑的糧商鄉紳,此刻雖未必心服,卻也一時語塞。
角落里,一位跟著前來赴宴的年輕侍妾,望著那道獨立于眾人目光中心的身影,眼中忍不住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艷羨,低聲喃喃:“竟能如此,當真是……”
鄭圭不愧“兩面虎”之名,僅僅失態了一瞬,臉上笑容瞬間綻放得比方才更加燦爛,甚至帶上幾分夸張的“受寵若驚”,他連忙上前一步,雙手作揖回禮:“哎呀呀!原來是沈大娘子親臨!鄭某有失遠迎,萬望恕罪!久聞開封府沈氏大名,今日得見大娘子行事風范,果真是家學淵源,氣度非凡!快,快請進!”
宴設在鄭府后花園的“曲水流觴”處,蜿蜒的人工溪澗清澈見底,漂浮的花瓣隨波流轉,兩側鋪設的湘妃竹蒲席配著烏木矮幾,鑲螺鈿的酒盞泛著微光。
沈疏影端坐在鄭圭下首主位區,趙管事與趙五分立她身后兩側,陸珩則置身溪流下游角落,遠離主賓熱鬧處。
水榭平臺上,一隊身著月白襦裙的樂姬跪坐如蓮,素手拂過琴弦,悠揚樂聲漸起。
為首之人朱唇輕啟,婉轉歌聲混著潺潺流水漫過宴席:“簾外雨潺潺……夢里不知身是客……”
正待舉杯的陸珩聽到這首詞時,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古怪,他下意識地看向水榭。
這曲《浪淘沙》他再熟悉不過,是當年南唐后主李煜被囚于東京時,在深宮寫下的亡國哀音,字字泣血,道盡江山易主的悲愴。
而此刻,李煜的亡國之音卻成了宴會上的靡靡曲調。
酒過數巡,天色漸暗,仆役們逐一點亮廊下宮燈與樹梢的絹紗燈籠,暖黃光暈在秋風里明滅。
溪澗映著滿座衣冠楚楚,看似其樂融融,實則暗流洶涌。
“沈娘子菩薩心腸,令人佩服啊!”陳糧商捻著稀疏的山羊胡,三角眼里泛著陰鷙,“城外流民皆頌沈家活命之恩...嘖嘖,倒顯得我等只顧囤積居奇,為富不仁了?”他故意拖長尾音,話音未落,席間已響起此起彼伏的嗤笑。
胡藥商晃著鎏金酒盞,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泛起漣漪:“陳老哥這話說的...不過沈娘子,聽聞貴府江南藥源阻滯?值此多事之秋,招攬這么多人手,莫不是打算另辟蹊徑,做起‘人貨’買賣了?”
鄭鈺斜倚在雕花胡床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沈娘子,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規矩。您這尊活菩薩若再這么當下去...呵呵,高平城這‘小廟’的香火,都要被您搶光了!
他的話音剛落,場面頓時陷入詭異的寂靜,唯有水榭樂聲仍在幽幽流轉。
沈疏影放下手中青瓷茶盞,清脆的碰撞聲砸碎了凝滯的空氣,她整了整淺碧色半臂,說道:“諸位謬贊了,‘活菩薩’三字,小女子愧不敢當。施粥一事,不過是遵朝廷‘災年撫民’詔令,城外流民皆是大宋子民,伸以援手,不過是商賈本分。”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陳糧商漲紅的臉,“至于囤積居奇、為富不仁之論,清者自清,公道自在人心。”
說到此處,她倏然按住桌案起身,衣袂帶起一陣風:“還有人貨之說,實乃潑天臟水!污我沈氏清譽事小,藐視國法事大!
沈家江南藥田雖遭蝗災,然家中三代經營,根基深厚,儲備充盈。若誰手中握有真憑實據,大可具狀至州衙!沈家定當奉陪,對簿公堂!”
“鄭少東家所言‘規矩’,小女子初來乍到,或有疏漏。”沈疏影轉向鄭鈺時,語氣忽又轉柔,但依舊不卑不亢:“沈家行事,以信為本,此番招工只為解燃眉之急,如今人手既足,城外粥鋪,明日就不會有了!不日我便返京,這里的產業仍由沈安打理!”
鄭圭眼中精光一閃,撫掌大笑,適時打破了這微妙的氣氛:“哈哈哈!好!沈大娘子快人快語,行事光明磊落!犬子年輕氣盛,言語無狀,還望大娘子莫要介懷!”
他舉杯環視眾人:“諸位,今日良辰美景,枯坐飲酒未免無趣,不如行一雅戲助興?”他目光掃過水榭旁早已備好的箭壺與矢,笑道:“投壺如何?老夫出十匹素絹作為彩頭!”
鄭圭的提議立刻引來一片附和,仆役們迅速在溪流上游設下鎏金箭壺,距離約兩丈。
“既如此,便由老夫拋磚引玉!”鄭圭興致頗高,率先取了支白羽箭矢,略一瞄準,手腕輕抖,箭矢劃出一道弧線,“叮”一聲脆響,穩穩落入壺中。
在場眾人紛紛叫好!
幾位糧商、鄉紳依次下場嘗試投壺,有中者贏得喝彩,未中者自嘲一番,場上氣氛逐漸熱烈。
輪到鄭鈺時,他取過一支箭,凝神屏息一擲,只聽“奪”的一聲,箭矢穩穩插入壺口。
“好!少東家好手法!”立刻有依附鄭家的鄉紳捧場。
鄭鈺臉上露出一絲得色,下巴微揚,目光略帶挑釁地掃向沈疏影的方向,刻意朗聲道:“雕蟲小技,讓諸位見笑了。沈大娘子巾幗不讓須眉,想必于在這等雅戲上,自然也有過人之處?不知可否賞光,讓我等也見識見識京城貴女的風范?”
沈疏影神色平靜,仿佛沒聽出鄭鈺話里擠兌的意思,她從容起身,對鄭圭和眾人微微頷首:“既然如此,那小女子獻丑了。”
說罷,她取過一支箭矢,并未刻意瞄準,只是目光平靜地鎖定壺耳,手腕看似隨意地一抖!
“嗖——叮!”
一道輕盈迅疾的弧線劃過,箭矢不偏不倚,直貫壺耳。
短暫的寂靜后,頓時爆發了滿堂喝彩,鄭圭也撫掌大笑,由衷贊道:“沈大娘子這一手貫耳,技驚四座!老夫今日真是大開眼界!”
鄭鈺臉上的那點得色瞬間凝固,繼而漲得通紅,如同被人當眾狠狠抽了一記耳光!
尤其是父親的那聲贊嘆,更讓他妒火中燒,羞憤欲狂,捏著酒杯的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他急需一個宣泄口,一個可以踩下去、用以證明沈家并非處處都壓他一頭的目標!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帶著不甘和怨毒,飛快地在沈家席位掃視。
趙管事老神自在,趙五等一干護衛眼神警惕,渾身上下都帶著習武之人的彪悍,都不是好惹的軟柿子。
最終,他的視線像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釘在了角落陰影里——那個穿著素凈直裰、低頭執筆的青年身上。
那人此前在沈疏影應對刁難時似乎在記錄什么,此刻竟又抬起頭,神色平靜地看著場中發生的一切,眼神清亮專注,絲毫沒有隨從常見的畏縮或諂媚之色。
這副置身事外又泰然自若的模樣,在此刻狂躁的鄭鈺眼中,竟比沈疏影的驚艷表現更加刺眼!
“氣定神閑?”鄭鈺腦海里瞬間劃過這個念頭,臉上強行擠出一個極其難看、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沈大娘子果然……名不虛傳!佩服!佩服啊!”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話鋒陡然一轉,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直指陸珩:“不過嘛,沈家底蘊深厚,門下果然藏龍臥虎!我方才瞧見角落里的這位先生,舉重若輕,氣韻不凡!想必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吧?如此雅戲盛況,先生何不也下場露一手,讓我等開開眼界?”
席間幾位鄉紳交換了眼神,嘴角噙著看戲的譏笑。誰不知這鄭少爺向來心胸狹隘?如今被沈家娘子當眾落了臉面,偏要找那角落里的文弱書生作伐!那青年一身素袍、手持筆冊,分明是個記賬先生,鄭鈺卻說什么“深藏不露的高人”,擺明是要將人架在火上烤!
這赤裸裸的刁難,讓剛剛緩和的氣氛再次凝滯。
沈疏影眸光驟冷,開口道:“鄭少東家……”
主位上的鄭圭卻再次出聲,依舊是那副和事佬的笑容:“呵呵,鈺兒說得沒錯,這位先生一表人才,氣度沉穩,今日大家同樂,不妨也下場一試?不論結果,權當添份雅趣。”
陸珩心中暗嘆,知道躲不過了,他緩緩起身,走到場中,先對鄭圭恭敬行禮:“鄭公盛情,在下實在是惶恐,只是許久未曾練習,生疏得很,可否允在下三次機會?”
鄭鈺生怕他反悔不玩,立刻搶道:“好!就給你三次機會!大家一同做個見證!”
陸珩走到線前,眾目睽睽之下,確實有些壓力,前世的時候他倒是玩過飛鏢,也算不上一點經驗也沒有。
他取箭,凝神,瞄準,手腕發力一擲!
箭矢劃過一道弧線,“啪嗒!”落在壺口外兩三寸的地方。
“哎呀!”角落里傳來幾聲低低的惋惜。
鄭鈺眼中閃過一絲快意,他假惺惺的嘆道:“嘖,可惜!先生莫急,這投壺啊,看著容易,實則難得很!力道、準頭缺一不可!”
陸珩恍若未聞,神色平靜如初,他再次取箭,閉目一瞬,腦海里頓時勾勒出完整的軌跡,睜眼,抬手,手腕以更穩定的姿態一抖。
“噗!”箭矢穩穩落入壺口!
“好!”這次多了幾個賓客叫好。
鄭鈺臉上的假笑瞬間凝固,他才剛說“難得很”,結果對方第二箭就中了?!
陸珩沒有停頓,直接拿起第三支箭,這一次他連瞄準都省了,直接擲出。
“嗖——叮!”
箭矢劃過一道更為刁鉆的弧線,精準無比地貫入壺耳,甚至因為力道巧妙,箭尾輕顫,發出細碎的清音!
滿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陸珩這才轉過身,對著主位方向拱了拱手,依舊是那副溫和平靜的模樣,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鄭公,鄭少東家,獻丑了。這投壺……”他頓了頓,目光似無意掃過臉色已由青轉黑、如同見了鬼般的鄭鈺,緩緩吐出五個字:
“確實,難得很。”
“噗!”不知是誰沒忍住笑出了聲。
鄭鈺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陸珩輕飄飄的“難得很”,配上那貫耳的一箭,這比當面唾罵更讓他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