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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驅狼吞虎

后苑延福宮偏門,晨靄未散。

著玄青道袍的宋徽宗趙佶憑一張紫檀畫案而坐,指尖狼毫在絹帛上勾勒著水畔錦鯉的鱗尾。

他身旁侍立著神霄派教主、通真達靈元妙先生林靈素。

此人身形清癯,疏眉秀目,目光銳利如能洞燭幽微,鼻梁挺拔,闊額廣頤,頜下蓄一縷長須,灰白相間,更添仙風道骨。一身紫色法衣潔凈無塵,手持一柄白玉柄拂塵。

兩個隨侍小道童垂手恭立后方,年長些的已褪去稚氣,目光沉穩,名喚青陽;年幼的名喚玄白,雖盡力模仿師父的端肅,眼中仍藏不住對皇家園林景致的驚異。

樞相童貫一身深色常服,恭敬地立于數步之外,微垂著頭,全無往日統兵千軍萬馬的威勢。

狼毫筆尖在硯臺邊緣頓了頓,趙佶眼皮未抬,聲音帶著晨起的慵懶:“童貫啊,你那族侄,處置妥了?”

童貫立刻躬身:“稟陛下,童師閔行事孟浪,留此把柄,致使龍顏震怒,臣惶恐至極。為稍贖其罪,也為給朝廷效力,臣已命其即刻離京,前往江南蘇杭應奉局。”

“蘇杭應奉局?”趙佶筆下錦鯉靈動地擺尾,一絲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掠過唇邊。

“是。朱勔丞官主理蘇杭應奉,為陛下搜集東南奇珍異石、花木字畫最是得力。童師閔年輕氣盛,正好到彼處歷練,一則遠離東京是非漩渦,二則可替陛下效力奔走于東南,為起運花石綱再盡一份力。此乃其大幸,亦是戴罪之機。”童貫語速平穩,沒有半分慌亂。

趙佶輕輕“嗯”了一聲,筆鋒一轉,點在錦鯉眼珠上,那顆“眼睛”頓時活了起來,仿佛正望著旁邊的林靈素。他似乎對童師閔的去向并不十分在意,轉而問道:“馬政那邊呢?北邊之事如何了?海上之盟……進展可順?”

童貫知道重頭戲來了,他此次回京可不單是為了保下童師閔,更要緊的還是聯金滅遼,這才是大事。

“陛下,”童貫語氣中帶著一絲憤慨,“先前遣馬政、呼延慶等渡海使金,締結攻遼之盟之大計。然……傳回消息,所謀頗受挫折。”

趙佶手腕微頓,鯉尾的線條出現了一個不易察覺的頓挫:“哦?”

“一者,彼輩女真雖野性難馴,言語粗鄙不通禮數,然其首領亦非無知蠢物。我使團中,譯語官不精熟其俗語方言,言辭傳達多有差池,未能盡顯天朝威嚴與盟約之利,反致疑竇叢生。”童貫頓了頓,聲音更低幾分,“更可惱者,副使趙有開,遇事竟……竟懦怯畏縮!風聞金人態度冷硬,局勢稍有異動,竟不顧朝廷重托、國體顏面,未得主使號令便私自潛遁!此等行徑,非但使‘海上之盟’功敗垂成,更墮了我天朝上國的威儀!實乃……奇恥大辱!”童貫說到最后,語氣更是難掩激憤。

狼毫筆終于徹底停了下來。

趙佶放下筆,捻起一小撮石青細粉,輕輕按到絹上營造水波質感,他的聲音冷了三分:“哼!無用之輩!壞朕大事!”

童貫趁機道:“陛下息怒。此誠用人不當之失。幸女真尚知輕重,彼雖剽悍,亦知撼動契丹非獨力所能及。近日,金人遣其使臣渤海人李善慶、女真人散覩等,已抵達登州,求見我上國天子……”

“臣妄加揣測,當是為重啟‘海上之盟’之議而來。彼等亦知,欲吞遼地,非聯合我大宋不可。臣昔年奉旨出使遼邦,遍歷燕云,深入北境,曾踏足白山黑水,親見女真部族彪悍蠻野之氣、逐水草而居之俗,亦略通其習俗虛實一二。”

童貫深吸一口氣,語氣無比誠懇:“若蒙陛下不棄,臣……愿再赴刀山,為陛下斡旋此事!必將曉之以利,示之以威,摸清彼等底細與所求,為我大宋在南北變局之中,掙得最有利之勢!”

園中一片沉寂。林靈素依舊如枯木,兩個小道童屏息凝神。

童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清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

趙佶輕輕拈起畫筆,沾了極淡的赭石色,沒有立刻回應童貫的請命,反而在那尾活靈活現的錦鯉上方,于絹本的空白處,懸腕運筆,寥寥數筆勾勒出一頭線條剛勁的蹲踞黑狼,狼眼的位置留了兩點小小的空白,正好用方才調出的一小點赤金顏料點上。

剎那間,一股剽悍野性的兇光直透絹背。

“哼……”道君皇帝看著那對金睛赤目的黑狼,嘴角又勾起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驅狼吞虎?”他放下筆,終于再次看向伏低身形的童貫,“既然如此,這次就派你去談。但記住了,要談仔細了。探明白……這群會吃人的狼,到底想要咬幾口肉!”

童貫心猛地一沉又一松,巨大的壓力與即將到來的權柄同時壓上心頭。他深深俯首,額頭幾乎觸地:“臣……謹遵圣諭!必不負陛下所托!”

陽光穿過稀疏的花枝,落在未干的金睛狼目上,折射的光芒有些刺眼。

林靈素拂塵微不可察地抖動了一下,像拂去一絲不存在的塵埃。道童青陽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又迅速歸于沉寂。唯有年幼的玄白,看著那畫中金光熠熠的狼眼,無端地打了個寒顫。

沈家,靜心居。空氣里浮動著淡淡的墨香和一點陳舊的紙頁氣息。

陸珩坐在臨窗的矮榻上,左臂仍固定在竹夾板里,橫在胸前,他微微側著身,僅憑完好右手的食指與拇指,靈巧地撥弄著算盤。

“聽著,小七。”陸珩的聲音不高,帶著耐心,“算盤之要,首在指法。‘拇指下撥,食指上挑’,是死的規矩。但指隨心走,珠隨心動,這中間的輕重緩急,得靠你自己摸。”他右手示范,動作干凈利索,一顆珠子在他指尖準確歸位。“喏,這檔數位是‘千’,你方才加急了,‘三下五去二’沒做干凈,心浮了珠子也跟著跳。再來!”

塌下的矮凳上,坐著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男孩,名叫沈小七,原本是沈府里一個洗衣仆婦的孩子,自從陸珩搬進這院子后,就每天負責他的日常起居以及伙食。

陸珩見他伶俐又肯學,再加上自己最近胳膊受了傷,行動頗有些不便,需要一個跑腿的,就索性收做學徒,在空閑時點撥一二。

此刻沈小七小臉緊繃,鼻尖沁出細汗,全神貫注地照著陸珩的指點,用略顯笨拙的手指重新撥動算珠,嘴里還無聲地念著口訣。

窗外的陽光移了幾分,暖融融地曬在陸珩擱著算盤的腿上,院外有仆役經過的腳步聲,遠處傳來幾聲鳥鳴,小小的耳房里一時只剩下算珠相碰的嗒嗒聲。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輕快中帶著難以抑制的急促。

珠簾“嘩啦”一聲被挑起,沈疏影走了進來。

“陸先生!”她的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激動紅暈,眼眸亮得驚人,仿佛所有的陰霾都在這一瞬間被驅散了。

陸珩抬眼看她,右手順勢按住了還在跳躍的算珠。小七也機靈地停下了動作,抬頭好奇地看著自家小姐。

沈疏影深吸一口氣,快步走到榻前,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剛接到開封府孫差役讓人悄悄遞進來的消息!他說……他說父親明天就能出獄了!”她的聲音驟然拔高,又強壓下來,重復道:“明天!父親明天就回家了!”

這無疑是個巨大的好消息!

陸珩的眼睫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一絲極淡的笑意似乎浮上嘴角:“恭喜!等家主回來,大娘子肩上的擔子就沒那么重了!”

“我要立刻安排人去打掃父親的書房和靜養之所,衣物也要準備新的……”沈疏影興奮得有些語無倫次,忽然想起什么,轉頭看向陸珩,眼神懇切:“陸先生,明日……可否與我一同去接父親?”

陸珩看著她眼中的期待,點了點頭:“在下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

他確實沒有拒絕的理由,這不僅是沈家的家事,更是對他這段時間奔走的一種認可。

“多謝先生。”沈疏影笑靨如花,先前的愁云一掃而空,轉身快步離去,裙擺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風,像是要把所有的好消息都散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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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府大獄深處,孫瘸子正幫著沈文翰整理他獄中作下的畫稿。一摞摞宣紙被碼得整整齊齊,畫上或見風骨凜然的墨竹、嶙峋孤高的怪石,或是獄中檐角懸垂的蛛網,甚至有幾幅筆意簡練、捕捉獄卒百態的速寫。

“沈相公您瞧瞧,這才兩個多月的光景,竟攢下了這么多!”孫瘸子數著畫稿,嘖嘖稱奇,“我原以為這牢里度日如年,哪成想,您倒跟在這園子里散心悟道似的。”

沈文翰拾起一幅墨竹端詳,竹節透著力道,枝葉卻倔強地向上伸展。他指尖輕輕撫過紙面,聲音平靜,說道:“初時豈能不焦躁?只是后來發覺,這方寸囹圄,反倒讓人心靜了,能看清些平日匆匆忽略的東西。這竹,你看,生于頑石墻縫,亦要奮力拔節。人,何嘗不該如此?”

孫瘸子未必全懂畫中之韻,只是憨實地嘿嘿笑著:“相公說得在理!回去,定要好好裝裱成冊。”

沈文翰將畫稿仔細捆好,跟著孫瘸子走出牢房。穿過層層甬道,陽光越來越亮,刺得他微微瞇起眼。

走出獄門,并未見奢華儀仗,只有一輛樸素的烏木馬車停在路邊,沈疏影穿著一身素雅的湖藍色褙子,婷婷立于車前。她眼圈泛紅,望見父親身影,快步上前,盈盈下拜,語聲微顫:“父親大人!”

沈文翰伸手扶起女兒,目光在她清減了許多的臉頰上停留片刻,溫聲嘆道:“這些日子,真是受苦了。”

陸珩站在馬車另一側,此刻方才上前一步,對著沈文翰躬身行了一禮,話語簡潔而恭敬:“晚生陸珩,見過家主。”

沈文翰目光轉向陸珩,回了一禮:“陸先生!”

一行人登車,向著沈府駛去。沈府大門前,早已布置一新。大紅的綢緞沿著門楣蜿蜒而下,雖非朝廷大赦的儀典,但自有一套洗塵迎祥的規儀。府中有頭臉的管事仆役按品階侍立階前,神色恭敬中透著期盼。

門首處,兩名健仆手持捆扎著新鮮艾草的竹帚,當沈文翰踏上門檻的瞬間,兩人齊聲呼喝:“去晦氣,迎福瑞!”同時用艾草在他周身,尤其是后背上方掃打,象征著驅散牢獄的穢氣霉運。

緊接著,府門前早已備好一個燃著炭火的銅盆,火焰跳躍著發出噼啪輕響。管家沈忠高聲唱喏:“請家主跨火盆,晦去福臨,紅紅火火!”沈文翰沒有遲疑,一步穩健地跨過火盆,火焰因他的衣袂帶風而微微搖曳,仿佛真的將所有的不順留在了身后。

“父親!”一聲清脆的呼喊響起。

人群前,沈疏月和阿禾手牽著手,沈疏月小臉激動得通紅,眼中含著水光,卻努力挺直了小身板。阿禾則顯得既高興又有些怯生生的,眼睛亮亮地看向沈文翰。

此刻,沈崇禮和沈文遠也被府中人簇擁著站在階前。

沈崇禮這位曾獨斷專行的大族老,此刻面容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憔悴,他的精氣神已經去了大半,看著終于歸來的大兒子,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只是用力點了點頭,眼中情緒復雜難辨。

一旁的沈文遠則更加狼狽,臉上氣色灰敗。在強擠出的笑容底下,他投向沈文翰的目光,交織著濃濃的不甘,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捏緊了衣角。

府內外的仆役齊聲唱喝:“恭迎家主回府——!”呼聲在沈府高墻間回蕩,莊重而熱烈。

沈文翰的目光如同沉穩的磐石,掠過眾人,并未在父親和三弟身上過多停留。

他略一頷首回應仆役的恭喝,隨后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最終落在了沈府大門上方高懸的那塊黑底金字的“誠樸傳家”匾額上。

“有勞諸位費心,文翰……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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