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致命婚宴(1)
- 為了一方平安
- 烏蠻滋佳臘羅巴
- 3322字
- 2025-07-31 07:05:25
一
十一月的勐巴鎮(zhèn),空氣里像摻了薄霜的露珠,清冽得有些浸骨。天剛蒙蒙亮,寨子里的青石板路就被紛沓的腳步聲叩響了,人們從青竹掩映的吊腳樓里鉆出來,裹緊了身上的薄襖,踏著晨霧,走向同一個方向——寨子中央巖扎家的竹樓。竹樓前的曬谷場上,早已扎起了彩綢裝飾的喜慶竹棚,紅紙金字寫就的“囍”字貼在門上,一桿長長的竹竿挑著嶄新的紅綢布在晨風(fēng)里招展。今天,是曼潘村民小組長巖扎給兒子巖溫辦婚宴的大日子,整個寨子都翻騰在一種喧騰又帶著濃郁邊地粗樸氣息的喜悅里。
空氣里彌漫著木柴燃燒的煙氣、蒸米飯的清甜,還有大鍋里熬煮著肉類濃郁誘人的葷香。火塘里的三角鐵架上咕嘟咕嘟燉著整只的雞鴨,肥油厚膘的臘肉蒸騰出油亮的光澤,砧板上篤篤的剁肉聲響得像鼓點,大灶上碩大的蒸籠里,糯米蒸制的甜點正氤氳著溫暖甜糯的白汽。
作為主人,巖扎臉上掛滿了笑褶子,黝黑粗糙的手指揮著幾個本家侄子搬搬抬抬,聲音洪亮而利索。“快,阿龍,把那幾筐新鮮摘的瓜果擺好!”“那邊酒桌的碗筷再清點一遍,莫要有漏的!”
“老組長放心,都安排妥帖了!”一個麻利的后生應(yīng)著聲,“就等下頭人來把酒送過來咧!”
說到酒,巖扎搓了搓手,笑意里又添了幾分得意,“哈哈,放心,保準(zhǔn)是好酒!量大,管夠!”他朝遠(yuǎn)處小賣部的方向努了努嘴,“我特意定了老阿偉那兒的散瓶頭鍋,價格實惠,勁兒足,老哥幾個肯定喝得過癮!”他盤算得精,老阿偉的散裝酒是全鎮(zhèn)最便宜的“頭鍋”,味道雖比不得正經(jīng)酒廠貨香醇,但勝在便宜量大,一次買上幾十斤,能省下不少錢。給兒子辦酒面子固然要緊,可兜里的票子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那散酒他也嘗過一口,燒喉嚨是真的,但勁兒也沖得爽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還挑剔那個?
臨近中午,鞭炮“噼噼啪啪”炸響開來,青煙伴著喜慶的碎紅紙屑彌漫開來。接親的隊伍吹吹打打進(jìn)了曬谷場,新娘子一身絢麗的傣族盛裝,銀飾叮當(dāng)作響,羞怯地倚著穿著簇新對襟褂子的新郎巖溫。喧囂聲驟然拔高,曬谷場上像炸開了鍋,幾十張圓桌立刻被熱熱鬧鬧地填滿了。
“開席咯!”一聲嘹亮的呼喊,白汽騰騰的各種菜肴流水似的端了上來,擺滿了桌面。幾個壯實的后生抬著兩個碩大的黑色塑料酒桶,“哐當(dāng)”一聲,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主桌旁最醒目的位置。桶上貼著極其簡樸的標(biāo)簽,只歪歪扭扭用墨筆寫了幾個大字:“本地好酒——頭鍋”。深琥珀色的酒液順著桶嘴的管子汩汩流入擺放整齊的粗陶碗中,散發(fā)出一股異常濃烈、甚至有些刺鼻的酒精混合著別的什么的異樣氣味。
“來來來!滿上滿上!”巖扎率先端起一只斟滿的陶碗,黑紅的臉膛透著喜氣,嗓音洪亮地壓過了周遭的喧嘩,“今天是巖溫的好日子,大家伙敞開了喝!”
“恭喜巖溫!賀喜巖組長!”“干了這碗!”“好酒量!”
喧囂的浪潮裹著辛辣的酒氣撲騰上來。男人們仰頭灌下色澤深沉的酒液,咂摸著嘴。那酒著實比往常的勁兒猛,一股火線似的灼燒感從喉嚨一路燒到肚腹,很快又在血液里沖蕩開來。
“嘖,這味兒……”主桌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傣族老人波淘皺著眉,砸了咂舌,小聲嘀咕了一句,“后勁來得可真沖頭……”
話音未落,旁邊一個叫巖三的漢子已經(jīng)一碗見了底,豪邁地亮著碗底,粗著嗓子大喊:“爽快!這才是我們勐巴漢子該喝的酒!再給我來一碗!”他大笑著又去撈酒桶的管子。
棚外,不知何時悄沒聲地刮起了風(fēng),帶著濕意,把竹棚邊上的彩綢吹得胡亂撲打起來。棚內(nèi)的喧鬧在酒精的催化下依舊鼎沸,粗放的勸酒聲、竹筷敲碗聲、豪飲后帶著些許嘶啞的哄笑聲,混雜著那一桶桶“本地好酒”越發(fā)濃郁的、混雜著工業(yè)感的刺鼻氣味。誰也未曾留意,最初覺察到那一絲異樣沖勁兒的人,那點隱約的不適感,正被不斷灌入體內(nèi)的液體悄然放大、扭曲。
席間的勸酒如同上了繃緊的發(fā)條。新郎巖溫的臉被親友們抹上了大紅的鍋灰,又被幾個豪放的叔伯按住,捏著鼻子生生灌下去一大碗琥珀色的液體。那滾燙的、帶著股油漆般尖銳氣味的酒液仿佛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沖進(jìn)喉嚨,在他年輕的食道和胃里瘋狂攪動、穿刺。他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嗆咳起來,臉頰由紅迅速褪為一種極不正常的灰白。
“小溫!咋了?”旁邊有人發(fā)覺不對,笑著去拍他的背,“這就不行了?新娘子還沒敬酒呢!”
巖溫猛地甩開攙扶的手,踉蹌著沖出人群,蹲在曬谷場邊的排水溝旁,雙手死死摳住溝沿青石板鋒利的邊緣,脖子上的青筋暴突,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嗬嗬”聲,伴隨著難以抑制的陣陣干嘔。黃綠色的苦膽汁混合著尚未消化的飯食污物噴濺而出,那股刺鼻的酒氣混著酸腐味更加濃烈地彌散開。
“咳…咳咳…頭…暈……”他艱難地擠出幾個字,眼皮沉重地耷拉著,眼前的世界正劇烈地晃動模糊,五彩的婚服、喧鬧的人影全都攪動成一片旋轉(zhuǎn)的、令人作嘔的漩渦。他想站起來,雙腿卻軟得如同初春新發(fā)的芽,使不上一絲力氣。
“不好!巖溫吐了!”終于有人大聲驚呼。
還沒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靠近酒桶的幾桌突然亂套?!皣I——”像一聲令人心悸的信號,主桌上的波淘大爺猛地捂住胸口,身體佝僂得像只風(fēng)干的老蝦米,毫無征兆地大口嘔吐起來,噴射狀穢物將旁邊的阿龍噴了一頭一臉。幾乎是同時,靠墻角的一桌傳來幾聲短促的驚呼和椅子翻倒的巨響,只見剛才還在嚷著“再來一碗”的巖三直挺挺地往后栽倒,渾身抽搐,雙眼翻白,口角淌出混合著泡沫的腥臭白沫。瞬間,嘔吐和跌倒的身影接二連三在席間炸開,曬谷場中心仿佛瞬間變成了一個慘烈的戰(zhàn)場。
歡騰的婚宴樂曲仍在高亢地播放,此刻卻像一曲刺耳的、來自地獄的嘲笑。尖叫、哭嚎、絕望的呼救聲撕裂了歡樂的表象。
救…救命啊…我看不見東西了!眼睛!我的眼睛!”巖溫在排水溝旁嘶啞地哭喊,一雙眼睛驚恐地睜到了極限,瞳孔散大,茫然地對著空氣徒勞地抓撓,仿佛要從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墨色里撈出一點點光明。
有人驚懼地指著地上掙扎的巖三:“沒氣了!巖三沒氣了啊!”那人顫巍巍地伸手到他鼻子下,嚇得一屁股跌坐到濕冷的泥地里。
混亂與死亡的氣息混雜著嘔吐物的酸腐和刺鼻的工業(yè)酒味,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絞緊了每一個還清醒的人的心臟。
勐巴派出所的值班室,墻上的石英鐘正沉默地指向下午三點零五分。電話鈴聲突然像一根尖利的冰錐,猛地刺穿空氣里原有的凝滯的悶熱。
“叮鈴鈴——叮鈴鈴——”
剛出完一趟警回來的女民警王梅正坐在桌前整理文書,警服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著一件深藍(lán)色制服長袖衫。她的臉頰被正午毒辣的太陽曬得還有些發(fā)紅,鬢角有幾縷汗?jié)竦亩贪l(fā)不服帖地貼在額邊。這急促尖銳的電話鈴聲讓她下意識地抬起了頭,眉心驟然緊鎖。多年的基層民警經(jīng)驗告訴她,這種毫無間隔、異常急迫的鈴聲往往意味著大事不妙。
她立刻抄起聽筒:“勐巴派出所,請講!”聲音沉穩(wěn)而利落。
“派出所…救…救命??!”聽筒里炸開一個沙啞、撕裂、充滿了巨大驚恐的中年男音,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在嘶吼,伴隨著背景里一片絕望的哭號和不似人聲的嚎叫,“曼潘!巖扎家婚宴上!人不行了!……死人了…都倒了?。 ?
王梅的脊背瞬間挺得筆直,握聽筒的手指猛地收緊了,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上腦門。曼潘村民小組長巖扎家辦婚宴的事她有所耳聞,那是一個人口不足百戶的傣寨。“死人了”?她腦子里飛速閃過無數(shù)種可能——群體食物中毒?突發(fā)傳染疾?。扛鼝毫拥摹?
“位置!曼潘巖扎家對嗎?!”王梅厲聲追問,右手已經(jīng)抄起了桌上的筆,“死傷情況?具體癥狀?”她飛快地在一張空白處警單上寫下“曼潘”、“婚宴”、“疑似群體中毒”。
“是…是!吐…吐白沫,翻白眼,喊看不見東西…”那邊的聲音已經(jīng)完全變調(diào),只剩下歇斯底里的哭腔,“快??!救命啊——!”
“堅持住!我們馬上到!”王梅斬釘截鐵地回了一句,“砰”地一聲砸下聽筒,像一顆子彈沖出值班室,警服外套都來不及拿。
“老吳!老徐!楊所!”她急促有力的呼喊在派出所并不寬敞的走廊里炸響,腳步疾速沖向所長室。“曼潘婚宴出大事!疑群體中毒,已有死亡!馬上出發(fā)!”她的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打在心口。
僅僅幾分鐘后,尖銳刺耳的警笛聲就撕裂了勐巴鎮(zhèn)平靜的午后。一輛閃爍著紅藍(lán)警光的警車如同離弦之箭,猛地沖出派出所大院,引擎的嘶吼壓過了小鎮(zhèn)街市上的市井之聲。副駕上是所長楊鐵兵,緊抿著嘴唇,面色鐵青。開車的徐青松緊握方向盤的手青筋凸起,后座上,王梅和剛從廁所沖出來還扎著皮帶的吳德昌用力關(guān)上車門,臉色都繃得緊緊的。警車在狹窄的鄉(xiāng)村公路上卷起嗆人的塵土,不顧一切地沖向山腳那片茂密雨林環(huán)抱的傣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