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勐巴鎮的陽光,像燒融的黃金,熾烈地潑灑下來。空氣粘稠得仿佛化不開的糖漿,吸一口肺腑里都是燥熱。王梅騎在派出所配給她的那輛飽經風霜的“二八杠”老式自行車上,金屬車架在高溫下微微發燙,屁股下的皮革坐墊更是熱得她幾乎坐不住。她臉上架著一副能遮住半張臉的碩大蛤蟆鏡,鏡片顏色深得幾乎可以當鏡子照。這身行頭,讓她看起來不像個深入社區、服務群眾的片警,倒像個怕被狂蜂浪蝶圍堵、隨時準備落跑的小明星。
“張小葵啊張小葵,你說你是不是老天爺專門派來克我的?”王梅奮力蹬著車,心里的小人兒卻在哀嚎。自從那次在派出所“慘遭毒手”——被五歲張小葵當眾掐臉、哭鼻子的事件后,那個小魔頭見到她就如同打了雞血,一邊興奮地喊著“胖子姐姐”(這四個字讓王梅咬牙切齒),一邊伺機撲上來故技重施。王梅簡直患上了“張小葵PTSD”,這才絞盡腦汁想出這招“墨鏡隱身術”,企圖在這片不算太大的社區里,悄悄潛入,低調摸查,最好能完全避開那個自帶定位追蹤的小家伙。今天是教導員章文武——那位以“大板牙”深深刻在她腦海中的領導——分派給她“責任田”勐巴社區的第一天。她想有個安靜的開局,可不想演變成“胖子姐姐追擊戰”。
然而,命運之神顯然沒打算給她這份清凈。推著頗有些分量的自行車,剛踏進勐巴社區那座古舊卻頗有韻味的石牌樓,她那堪比007般嚴密的偽裝瞬間化為烏有。
“哎喲喂!快看!那不是新來的社區片警嗎?!”一個穿透力極強、堪比廣場舞領隊專用擴音器的高亢女聲,帶著百分百的確定和百分之一百二的驚喜,就在她耳邊炸響。
王梅渾身一激靈,墨鏡后的眼睛瞪大了。只見幾個穿著統一定制的紅馬甲、臂膀上戴著鮮亮“社區巡防”紅袖箍的大媽,如同雨后春筍般從路邊的花壇、小賣部門口、以及某個聊天的角落“噌”地冒了出來。眨眼工夫,就形成了一個嚴密的包圍圈。為首的正是社區大名鼎鼎的馬鳳英主任,她那雙閱歷豐富、銳利無比的眼睛在王梅的墨鏡上溜了一圈,嘴角立刻咧開一個極其燦爛且極具感染力的大笑。她甚至不需要王梅確認身份,立刻側身朝著牌樓里那片樹影婆娑的老街深處高喊起來:
“大家伙兒快看吶!快來看吶!咱們勐巴社區熬出頭啦!光棍派出所(天知道誰傳出去的這話!王梅在心里尖叫)終于給咱們派了個女警察來啦!嘖嘖嘖,還是個大美女!頂頂漂亮的姑娘哪!”
這一嗓子,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重磅炸彈。樹蔭下支著棋盤、殺得難分難解的老頭們頓住了,捏著象棋子,好奇地伸長脖子;小賣部門口搖著蒲扇納涼的老板娘們“呼啦”一下全站起來了;帶著蹣跚學步娃娃散步的年輕媽媽們也停下了腳步;甚至連趴在地上打盹的大黃狗都豎起耳朵,汪汪了兩聲。呼啦啦,仿佛被一股無形的磁力吸引,牌樓下的居民們潮水般涌了過來,瞬間就把推著自行車的王梅圍在了核心。好奇、探究、期盼、欣喜……各式各樣的目光像強力探照燈一樣聚焦在她身上,穿透墨鏡的遮擋,讓她感覺自己像個誤入動物園中央的稀有物種。
“哎呦喂!謝天謝地!總算盼來個女警官了!以后咱們社區里姐妹們的那些個糟心事兒,可得有人做主嘍!”
“看看看!多精神!這身警服襯得,比電視里那些明星都好看!”
“姑娘,是姓王吧?王警官?以后咱們勐巴社區的平安,可托付給你啦!”
“小同志看著年紀輕輕的,怕不怕事啊?這社區里有些人,可橫了……”
七嘴八舌的熱情問候和或真或假的擔憂如同熱浪般撲面而來。王梅僵在原地,隔著墨鏡望著馬主任那張紅光滿面、寫滿了“看,這是我發掘的寶貝”的自豪臉龐,心底迅速掠過教導員章文武那張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的面孔——大板牙同志!絕對!絕對是他放出消息,說勐巴派出所是“光棍”所!還添油加醋!
她努力調動面部的肌肉,試圖在臉上堆砌一個符合警察身份、足夠標準(警校禮儀課的及格線)的微笑,然而那笑容剛擠出來,還沒來得及穩定住,她就感覺自己的手臂被人——而且是左右兩邊同時——熱情地挽住了。
“走走走,王警官!別在這兒曬著了!先去我們居委會喝口水,歇歇腳!”
“對對對,到家了嘛!別客氣!”
“讓開讓開,都讓讓,讓王警官過去!擠壞了誰賠?”
不容分說,王梅像個被熱情“綁架”的人質,身不由己地被這群戰斗力爆表的大媽們簇擁著前進。自行車?自有熱心的大爺笑呵呵地幫她推著了。墨鏡?差點被擠掉。反抗?根本無處用力。
“章文武!我跟你沒完!”王梅在心里無能狂怒,臉上卻只能保持那愈發僵硬的“職業微笑”,仿佛提線木偶般被這股洶涌的“民意”裹挾著,走進了懸掛著“勐巴社區居民委員會”牌匾的小院。
被“請”進明亮但陳設簡樸的居委會辦公室,王梅這才有機會摘下那早已失去偽裝功能的累贅墨鏡。她的真容在自然光下展露出來:年輕的眉眼帶著警校特有的英氣,皮膚因為訓練而呈現健康的小麥色,不施粉黛卻青春洋溢。頓時,辦公室內外又是一片真心的贊嘆。
盡管開局有些“驚悚”,王梅內心不得不承認,章教導員這番安排還是用了心的。勐巴社區在派出所整個轄區內,確實算得上相對“省心”的一塊地:靠北邊的一大片是近兩三年才竣工的商品住宅小區,十來棟六層板樓排得整整齊齊,花壇、健身路徑一應俱全;靠南面則是一片歷史更悠久、道路更狹窄、房屋更低矮錯落的老平房區,青石板路和斑駁的白墻訴說著歲月的痕跡。人口結構清晰明了,常住人口多數是機關單位退休老人、本地老居民和工作穩定的年輕人家庭;流動人口主要是小區里租房的白領和在工地上干活的工人,數量穩定可控。社區里沒有魚龍混雜的娛樂場所,最熱鬧的就是晚上幾個固定廣場舞點和馬路邊下棋的老頭們。歷年發案率在整個勐巴鎮都排倒數。但最核心的優勢在于:這里的居委會班子戰斗力超強!眼前這幾位平均年齡五十加的大媽(主要成員是馬鳳英主任、主管衛生調解的趙蘭英、消息靈通號稱“包打聽”的張愛珍、還有管賬管文書手腳麻利的劉秀琴),個個都是在這社區里生根發芽幾十年的人物,堪稱“地頭蛇”的權威代表,對家家戶戶那點事都門兒清,更是處理雞毛蒜皮、家長里短的頂級高手。教導員這是給她配了個頂級“輔助天團”啊!
二
還沒等她坐穩喘口氣,馬主任就變魔術似的從柜子里捧出一本堪比大磚頭的厚重檔案冊,封皮上用遒勁有力的毛筆字寫著:“勐巴社區基礎臺賬(綜合版)”。“王警官,歡迎你來!咱們勐巴就是這個‘家底兒’。重點戶、困難戶、出租房、治安要點、重點人員……”馬主任的胖手指在目錄頁上滑過,“都在這本子里備著呢!分門別類,清清楚楚!”她特意翻到靠后的幾頁,“吶,看這里,平安巷6號的李豹子家。我跟你講,這是咱社區的頭號‘釘子戶’,不是那種搞違建的釘子戶,是家庭問題!那個李豹子,唉……老實說人不算徹底壞,就是在鎮東頭那個橡膠配件廠干活,累,壓力大,愛喝點小酒。一喝多就沒個把門的,力氣又大,回家就…唉!隔三差五就聽他媳婦哭喊!我們居委會上門勸過多少次了,好一陣,壞一陣,打老婆的毛病死活改不了!王警官,你可得盯緊嘍!”
趙蘭英大媽立刻接力補充:“對對對!還有后街靠近垃圾房那片出租平房,住了七八個外地來打工的小年輕,看著倒沒啥大毛病,就是抽煙喝酒,晚上愛在巷子口聚著,聲音大,鬧得鄰居睡不好覺。年輕人血氣方剛的,怕有口角惹出事來,王警官有空就多去那邊轉轉,亮亮相也是震懾嘛!”
消息最靈通的張愛珍則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分享秘密的語氣:“王警官,有個情況得特別跟你說下。收廢品的老孫頭,人其實挺不錯的,就是脾氣特別倔,還認死理!去年底吧,就因為鄰居老張家把垃圾桶暫時放在兩家交界的地方(其實是公共區域),老孫頭非說占了地兒擋了他的三輪車路線,死活不讓!吵得那個兇啊!后來差點動手!現在雖然面上不吵了,兩家見了面都冷著臉不說話,疙瘩還在呢!這種小矛盾吧,看著不起眼,指不定哪天憋著氣就爆出大麻煩,也得留個心。”
劉秀琴大媽則遞過來一本裝訂整齊的小冊子:“王警官,社區里年紀大、身體差、身邊沒人照顧的孤寡老人,名單在這里。地址、子女聯系方式都寫著呢。特別是最西頭河邊小屋住著的喬老爹,人特別好!當過兵的!就是腿腳不利索了。他可是咱們社區的‘千里眼’‘順風耳’,晚上睡不著覺,就在河邊溜達,有啥可疑的人或者動靜,都會打電話來給我們!是咱社區的‘秘密防線’!你可得記著常去探望探望,帶點溫暖。”
王梅一邊聽著大媽們如數家珍的介紹,一邊快速翻閱著那本厚重卻條理清晰得令人驚訝的臺賬。里面的內容詳盡程度超乎她的想象,手工繪制的地圖標示精準,甚至連重點家庭主要成員的性格特點都有簡要備注。握著這本用無數瑣碎日常堆砌起來的社區檔案,感受著大媽們撲面而來的熱情和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擔當,之前那點因為被“圍觀”而產生的小局促,很快被一種更深的、名為“融入”的觸動取代了。這份工作,遠不是她想象的簡單登記戶口、調解雞毛蒜皮,而是要守護這片土地上每一個活生生的家庭、每一個有溫度的人。勐巴社區,這是一個充滿煙火氣息和人情冷暖的微型世界。
仿佛感應到她的心理活動,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掏出一看,是一條短信:
“王梅同志,深入基層熔爐感覺如何?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可能還有點灼熱),但心更是滾燙的。記住,你現在代表的不只是自己,是整個勐巴邊防派出所的門臉。遇事莫慌,多請教老前輩(居委會大姐們個個是寶藏!)。祝首日順利!“
發信人:章文武。
末尾還用了個俏皮的「」表情。
王梅盯著短信,嘴角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又是那口標志性的“大板牙”和仿佛洞察一切的語氣!這家伙,百分百猜到她會遭遇這場“粉絲見面會”!那句“老前輩”意有所指得不要太明顯!她飛快地回了一條:「報告教導員!順利!非常順利!(托您的福)感覺已經‘熱’情洋溢地融入集體了!(墨鏡都快擠碎了!)」
發送成功。她輕輕哼了一聲,把手機塞回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