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證件！”石月亮猛地蜷著身子，忍痛抬起頭，竟然先看到了滑落在地、瞬間被泥水打濕的警官證！她那張蒼白的臉上露出不顧一切的急迫，用盡全力喊了一聲，聲音尖利得破開雨幕！下一秒，她像是根本不管自己的疼痛和即將滅頂的洪水，上半身探出去，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幾乎被水流卷走的證件！

就在她的手幾乎抓住那黑色的皮套子邊緣時，一股從豁口猛烈倒灌進來的水柱，如同巨大的吸盤，卷著雜物一下子將那證件套子吸了進去，打了個旋兒，無情地卷進了屋后翻騰著更大浪頭的黑暗激流里！無影無蹤！

“我的證——！”王梅幾乎是絕望地喊出聲。

石月亮撲了個空，整個人栽倒在渾濁冰冷的泥水里，被嗆得猛烈咳嗽起來。她回頭，隔著瘋狂涌動的、不斷上漲的渾濁水流，與王梅的目光撞在一起。

那眼神復雜極了——有沒抓住證件的懊惱，有撞痛的委屈，有身處險境的巨大恐懼……然而，在最深的底色里，王梅竟看到了一絲無比堅韌的倔強，甚至……一絲豁出去的決絕。沒有躲閃，沒有哀求，仿佛她們此刻面對的不是吞噬一切的洪水，只是又一次必須拼命扛過去的生活困境。她掙扎著朝王梅伸出手。

王梅胸口被猛烈地撞擊了一下。是她的證件，石月亮是在為她拼命！她咬緊牙關，被雨水糊住的視線重新凝聚出銳利的光。她踩踏著沒到小腿的冰冷激流，拼命穩住重心，邁步過去。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刺耳的鳴笛聲！“砰！砰砰！”是砸門還是拍門板的聲音，夾雜著嘶啞焦慮的人吼：“月亮！月亮！開門！”是那個叫萍萍的聲音！她沒等王梅回應，和另外兩個身影竟然直接踹開了本來就搖搖欲墜的前門門板！大水涌得更急了！

“王警官！”萍萍借著外面手電筒晃動的光柱，第一眼就看到王梅正在水中艱難撲向石月亮的身影！再看到屋后那個黑洞洞、濁浪翻滾的巨大豁口，臉都嚇白了！

一場與洶涌濁流爭搶時間的混亂拉扯開始了。萍萍和兩個鄰居小伙趟著齊膝深冰冷刺骨的水拼命拉住王梅的手，王梅則死死抓住了石月亮冰冷顫抖的手臂。石月亮另一只手還下意識地、徒勞地抓向那個裝著繡片、鉛筆和作業本、此刻孤零零漂浮在臟水里的卡通書包！一個鄰居小伙眼疾手快，俯身探臂，在書包被水流沖走前的一刻一把將它撈了起來！

“快走！”王梅厲聲大喝。幾人在瘋狂涌入的冰冷水流中連拉帶拽，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撞開本就破損不堪、被大水沖撞得更不像樣的前門，踉踉蹌蹌地撲進了外面同樣汪洋肆虐的巷子里。冰冷的污水在腳踝處激蕩。身后，那座承載了“月亮理發店”夢想的破敗平房，在洪水的持續沖擊下，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呻吟，豁口處的斷壁殘垣又塌下一塊更大的缺口。

王梅被兩個男人架著，勉強保持著平衡。她猛地回頭，看到石月亮被萍萍半抱著，艱難挪動，臉色白得像紙，頭發濕漉漉地緊貼在她臉上。她的右腿邁動時，有明顯的、努力掩飾的跛行！顯然剛才撞在桌角那一下傷得不輕。

“你的腿……”王梅的聲音被風雨撕扯著。

石月亮劇烈地喘息著，雨水順著下巴淌成線，卻硬生生擠出一點極其勉強的笑意，那雙布滿疲憊、痛楚和被泥沙染污的眼里，此時除了劫后余生的悸動，竟意外地透出一股澄澈見底的坦誠與釋然，她望著王梅，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過雨幕：

“……王警官……我的傷，不要緊的。”她微微頓了頓，仿佛剛才在那洪水滔天的絕境里為那個警官證件拼命的動作，此刻才在塵埃落定后賦予了新的意義。她那雙清澈的眼睛，因為疲憊而微微塌陷的眼瞼下，眼神亮得驚人，像被雨水洗過的星辰，“現在……您信我了吧？”她的語氣不再是詢問，是肯定，是塵埃落定后的坦然。這句話落在王梅心頭，卻猶如巨錘敲響，沉重悠遠——是啊，現在，她信了，那信，從她被這山野姑娘豁出命推離水口的那刻就已刻下，而這句確認，卻反將早先的種種懷疑盤問映照得如此冰冷而諷刺。

她沒等王梅回答。也許她根本不需要回答。她把目光轉向旁邊鄰居小伙手里提著的那個濕漉漉的卡通書包。書包的拉鏈大概被洪水沖開了，里面露出了幾片同樣被泥水浸泡的彩色繡片、鉛筆，還有那個紅布裹著的、棱角分明的小木匣子。她眼神柔和下來，帶著一種近乎珍惜和倔強的神情。風雨交加中，她用盡最后力氣向前挪步，每一步都踏得格外沉重而堅定。

大半個月后的傍晚，天邊掛著溫柔的粉紫色晚霞，王梅腳步輕快地穿過平安新村整潔的小區路面。道路兩旁新移栽的花樹吐出鵝黃的嫩芽，空氣里浮動著泥土和草木返青的甜香。

她熟門熟路地走到小區入口靠左一排新刷上灰綠色油漆的車庫前。這里原本空置，現在其中一間車庫門大開著。

里面空間被充分利用起來，不再是河邊那低矮陰暗的破屋。新刷的墻、明亮的燈、整潔的工具架、規規矩矩擺放的轉椅和理發設備，都在告訴來訪者，這是一家很“正”的理發店。嶄新的店牌掛在車庫門側上方——“月亮美發”。

店里沒什么生意，只有一個人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背對著門，低著頭，手里拿著針線飛快地動作著。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灑在她的肩頭和那一頭垂落的柔軟發絲上。

王梅走進去，腳步放得很輕。靠近了才看清，石月亮手里是那幅上次在洪水里搶救出來卻沒做完的大幅繡品——色彩絢麗的孔雀羽翎已經接近尾聲，絢爛無比。在繡品旁邊，隨意地放著一本打開的、厚厚的《少兒心理發展指南》，書頁有些卷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