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豹子本名不叫“豹子“。他出生時，父親看著襁褓中那個皺巴巴的小臉，滿懷希望地給他取名“李大明“，寓意光明磊落、前途無量。但三十多年過去，這個美好的名字早已被街坊鄰居遺忘，取而代之的是“豹子“這個充滿野性的綽號——因為他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睛里總閃爍著危險的光，因為他那副常年陰沉的臉色和暴躁的脾氣，更因為每次酒后那副擇人而噬的兇相。
“人以群分這話真沒錯，“馬主任拽著王梅的胳膊在狹窄的巷子里狂奔，邊跑邊氣喘吁吁地解釋，“豹子老婆跟他一個德行，也是個炮仗脾氣！一點就著！“
王梅跟著馬主任穿過迷宮般的平安巷，心跳如擂鼓。她的警服后背已經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耳邊除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遠處傳來的女人尖利的哭喊聲，像一把鈍刀，一下下割著她的神經。
“他們家什么情況？“王梅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專業，盡管她的喉嚨發緊。
“夫妻倆都下崗了！“馬主任頭也不回，腳步不停，“豹子蹬三輪拉貨，他老婆在家糊紙盒賺點零花錢。本來日子緊巴點但也過得去，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豹子染上了酒癮！“
轉過一個墻角，哭喊聲驟然清晰。馬主任猛地剎住腳步，指著前方一扇歪斜的木門：“就那家！平安巷6號！“
王梅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扇斑駁的木門大敞著，院子里傳來“砰砰“的悶響和女人的哭罵：“李大明！你個殺千刀的！有種打死我！“
馬主任剛要沖進去，王梅一把拉住她：“等等！“她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警帽，讓自己看起來更威嚴些，然后大步邁進院子。
眼前的場景讓王梅的血液瞬間凝固。
院子里，一個身材魁梧、面色赤紅的男人正騎在一個瘦小女人身上。男人粗壯的手臂青筋暴起，一手揪著女人的頭發，另一手握拳高高揚起。女人滿臉是血，衣服被撕破，卻還在用嘶啞的聲音咒罵。地上散落著碎酒瓶和翻倒的板凳，陽光照在玻璃碎片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住手！“王梅的怒吼沖口而出，聲音大得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警察！“
李豹子的拳頭懸在半空，緩緩轉過頭。那雙充血的小眼睛對上王梅的視線，里面沒有理智，只有酒精燃燒后的混沌和暴怒。他喘著粗氣，嘴角掛著白沫，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
“你、你、你！給我住手！“王梅向前一步，手指著李豹子，努力控制著聲音不要發抖，“放開她！立刻！“
李豹子盯著王梅一張一合的嘴，似乎聽不懂她在說什么。酒精燒毀了他的理解能力，只剩下原始的暴力沖動。他喉嚨里發出一聲低吼，突然反手給了身下的女人一記耳光。
“爛屎！敢罵老子！“
清脆的巴掌聲像導火索，瞬間點燃了王梅的怒火。她最痛恨兩件事：男人打女人，和醉鬼發酒瘋。眼前這個李豹子，兩樣全占了。
王梅一個箭步沖上前，抓住李豹子的肩膀用力一拽。警校學的擒拿技巧在這一刻發揮了作用——李豹子近兩百斤的壯實身軀竟被她掀翻在地。
“王警官小心！“馬主任驚呼一聲，趁機上前扶起豹子老婆。那女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滲血，胳膊上滿是抓痕。可剛被扶起來，她突然掙脫馬主任的手，尖叫著朝地上的李豹子撲去。
“李大明！我和你沒完！打啊！打死我好了！！“
王梅眼疾手快，一個側身擋在兩人中間，雙臂張開像一堵人墻：“夠了！有完沒完？！“她瞪著通紅的眼睛掃視兩人，“再打，把你們倆都關起來！“
豹子老婆被王梅的氣勢震住，愣在原地。王梅趁機沖馬主任使了個眼色，馬主任立刻會意，和幾個聞聲趕來的鄰居連拖帶拽地把豹子老婆拉出了院子。女人的哭罵聲漸漸遠去：“放開我！我要殺了那個畜生！“
王梅這才有機會喘口氣，轉頭看向地上的李豹子。這一看，她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李豹子已經爬起來了，而且狀態比剛才更可怕。他的眼睛紅得像要滴血，呼吸粗重得像拉風箱，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搖搖晃晃地站著，雙手在空中胡亂抓撓，似乎在尋找趁手的武器。
“你...站住！“王梅下意識后退一步，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擺出任何防御姿勢。她慌忙抬起雙臂，擺出警校學的格斗架勢，卻怎么看怎么像黃飛鴻的經典pose。
這一刻，王梅感到一絲真實的恐懼爬上脊背。李豹子不是訓練場上的假想敵，不是演習中的“暴徒甲“，而是活生生的、被酒精和憤怒控制的危險人物。更棘手的是，他是她轄區里的居民，是理論上應該被她保護的“良民“。
李豹子踉蹌著逼近，嘴里含糊不清地咒罵著。王梅連連后退，后背抵上了院墻。她的目光急掃四周，突然瞥見墻角立著一把竹掃把。
王梅一個箭步沖過去抓起掃把，雙手緊握，像持劍一樣指向李豹子：“別過來！再過來我可動手了！嘿哈！“她虛張聲勢地喊了一嗓子，聲音卻因為緊張而有些變調。
李豹子充耳不聞，繼續逼近。王梅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酒臭味，看到他嘴角掛著的白沫和充血的眼睛。時間仿佛被拉長，王梅的額頭滲出冷汗，握掃把的手微微發抖。
就在李豹子離她只有一步之遙時，王梅余光瞥見了院中央的一個大鋁盆——里面還有半盆清水，可能是早上洗衣服剩下的。
電光火石間，王梅做出了決定。她猛地扔下掃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抄起那盆水，用盡全力朝李豹子潑去！
“嘩啦！“
一盆涼水當頭澆下，李豹子像被按了暫停鍵，瞬間僵在原地。水珠順著他亂糟糟的頭發滴落，打濕了皺巴巴的汗衫。他眨了眨眼，臉上的猙獰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的、近乎解脫的表情。
王梅不敢大意，趕緊又撿起掃把戒備著。只見李豹子原地晃了晃，突然像斷了線的木偶，直挺挺地癱坐在地上，然后慢慢滑倒，蜷縮成一團。
“呼——“王梅長舒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腿在微微發抖。她用掃把輕輕戳了戳李豹子：“喂？“
李豹子沒有反應，只是發出輕微的鼾聲——他竟然睡著了。
“我的老天爺！“馬主任不知何時回到了院子，拍著胸口驚嘆，“王警官，你可真有兩下子！“
王梅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這才有心思打量這個家暴現場。院子不大，墻角堆著十幾個空酒瓶，一輛銹跡斑斑的三輪車占據了一角。透過敞開的房門，能看到里面簡陋的家具和滿地狼藉——翻倒的凳子、碎掉的碗碟、扯爛的衣物...
“這...經常這樣嗎？“王梅輕聲問。
馬主任嘆了口氣：“少說也有七八回了。每次都是豹子喝醉打老婆，老婆罵他，他打得更兇...我們居委會調解過，派出所也來過人，可...“她搖搖頭，“清官難斷家務事啊。“
王梅蹲下身，看著熟睡中的李豹子。此刻的他看起來不像個施暴者，倒像個疲憊的普通工人。她突然注意到他粗糙的手掌上布滿老繭和傷疤，那是常年干重活留下的痕跡。
“他...不喝酒的時候什么樣？“王梅突然問。
馬主任愣了一下：“哎，說來也怪。不喝酒的豹子其實挺老實的，見人就笑，還幫鄰居搬東西。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染上了這口，一沾酒就...“
王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想起警校老師講過的話：基層民警面對的不是簡單的對與錯，而是復雜的人性和生活困境。
“馬主任，麻煩您先照顧一下豹子老婆，我去所里匯報一下情況。“王梅說著，掏出手機拍了現場照片。
走出院子時，王梅才發現自己的警服濕了一大片，是剛才潑水時濺上的。她苦笑著搖搖頭——揮灑青春？這簡直是跳大繩還差不多！想起自己剛才舉著掃把虛張聲勢的樣子，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走到巷口，王梅突然轉身，把一直攥在手里的掃把狠狠扔向墻角。“啪“的一聲響，掃把斷成兩截。
“要這破玩意兒干嘛！“她跺了跺腳，卻突然被自己的幼稚行為逗笑了。
讓王梅沒想到的是，她“水攻醉漢“的事跡像長了翅膀，當天就傳遍了整個勐巴社區，甚至飛回了派出所。傍晚回所里交報告時，迎面碰上了教導員章文武。
“喲！我們的小王警官回來啦！“章文武那口標志性的大白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聽說你今天用'水龍彈'制服了個醉漢？“
王梅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教、教導員，我...“
章文武卻突然收起笑容，鄭重地豎起大拇指：“干得漂亮！有點兒個性！這才像個邊防警察！“
王梅愣住了。她本以為會挨批評——畢竟她的處置方式實在不夠專業。可章文武眼中的贊許是那么真實，讓她心頭涌起一股暖流。
也許，這就是基層民警的真實工作——不是教科書式的完美執法，而是在混亂中尋找人性，在暴力中守護秩序，用最接地氣的方式解決問題。
王梅摸了摸還有些潮濕的警服，第一次感到，這身制服穿在身上，沉甸甸的，卻無比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