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武大郎開了口，他的聲音很平靜，“娘子，你放心。”

潘金蓮驚愕的看著他，武大郎目光平穩(wěn)，沒有躲閃，沒有往日的卑微討好。

“你放心，”他又清晰地重復(fù)了一遍，聲音不高，卻異常沉穩(wěn)，“我以后不會意氣用事的。”

潘金蓮愣住了。

換了以往，武大郎要么會唯唯諾諾地應(yīng)承，要么會木頭一樣的選擇沉默。

沒想到，他會是這種反應(yīng)——如此平靜，如此篤定，仿佛剛才經(jīng)歷生死搏殺、手臂被開了口子的人不是他。

武大郎停頓了一下，眼睛里驟然凝聚起一種潘金蓮從未見過的光芒，那光芒銳利而執(zhí)著，“我不會魯莽沖動，也不會再讓別人欺負(fù)你！”

潘金蓮驚愕的看著他，聽起來覺得有些荒謬，但見他不像是說笑，潘金蓮一時有些懵了。

“大郎，莫不是在說夢話？”

武大郎迎著她的目光，搖了搖頭。

潘金蓮看了他好一會，最后也只能低頭繼續(xù)吃飯。

夜色漸深，濃重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白日里市井的喧囂、鄰里的粗聲叫嚷，此刻都沉入了無邊的死寂，只剩下窗外幾聲寥落的蟲鳴，斷斷續(xù)續(xù)。

武大郎平躺在床上，他不敢翻身，甚至不敢稍稍挪動一下身子骨。

稍一牽動，渾身上下，從皮肉到筋骨，便猛地擰絞起來，爆發(fā)出尖銳的痛楚。

他只能僵直地平躺著，這具身體實在是太孱弱了。不過是和兩個戰(zhàn)五渣的潑皮廝打，自己就變成這樣，幾乎被拆散了架。

身上的疼痛讓武大郎遲遲無法進(jìn)入睡眠中，旁邊潘金蓮動了一下，她也沒有睡，武大郎便開了口，“娘子，我曉得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

“哼！你知道就好！”

潘金蓮輕哼了一聲，她沒有回頭，依舊背對著他。

當(dāng)初那個富甲一方的張大戶，垂涎她的美色，強(qiáng)行要收用她。

張大戶家中那悍妒成性的正房夫人余氏，視潘金蓮如眼中釘、肉中刺，為絕后患，為泄私憤，竟分文不取，強(qiáng)行將她許給了武大郎。

這對潘金蓮的人生來說，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羞辱，是一個殘酷的玩笑！

武大郎嘆了口氣，“我都曉得，當(dāng)初你不是心甘情愿嫁給我的。是張大戶家那狠心的婆娘，硬生生把你推過來的。”

潘金蓮的身子猛地僵硬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冰錐刺中。

武大郎繼續(xù)往下說：“我知道你并不中意我，往后的日子還長，若是你有那個運(yùn)道，遇見了真正合心意的人，打算離開，我可以寫下休書放你走，絕不再糾纏！”

潘金蓮猛地翻過身來，一雙杏眼睜得滾圓，眼里帶著仿佛天塌地陷般的錯愕。

她死死地盯著武大郎，武大郎今夜這番話，究竟是為什么？

是在試探？還是在戲弄自己？

在這片浸透了千年禮法、被“夫為妻綱”牢牢焊死的土地上，一個女人，一旦被打上“某門某氏”的烙印，她的身體，她的意志，乃至她的全部，便都鎖在了所嫁之人的身上。

被休棄，是女人最大的恥辱！

只有男人嫌惡了、厭棄了，才會用一紙冰冷的休書，將女人如敝履般掃地出門。

還從未聽說過，有哪個丈夫，會主動將這柄懸在妻子頭頂?shù)睦麆φ拢H手遞到妻子手中，說出“你隨時可以離開”這樣的話！

武大郎今夜的話，把潘金蓮嚇了一跳。

潘金蓮又是一聲冷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老天爺給我排定了這樣的命數(shù)，我認(rèn)了就是！你這會兒說這些沒滋沒味的話做什么？莫不是白日里被人打昏了頭，在這里胡言亂語！”

她做夢都想離開武大郎！但潘金蓮的內(nèi)心是驕傲的，她不想被一個自己瞧不起的男人隨便的休掉。

武大郎依舊平靜的躺著，“我不是說胡話，你隨時可以離開這個家！”

“你莫要說了，什么休書，什么離開，都是沒影兒的渾話！你先把身子養(yǎng)好再說這些不遲！我既進(jìn)了你武家的門，便是你武家的人！是好是歹都是我的命！我認(rèn)！我認(rèn)了還不行嗎！”

沒想到，潘金蓮反應(yīng)會如此激烈。

不知過了多久，夜色愈發(fā)深了，武大郎的呼嚕聲響起。

潘金蓮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側(cè)過一點點頭，在濃重的陰影里，看向那個矮小的男人。

黑暗中，潘金蓮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一絲極其怪異的感覺，悄然滑過她的心頭。

白日里那不要命般沖向潑皮的狠戾，深夜里這石破天驚的“休書”之言……這一切都透著一股陌生的氣息，這些年，她無時無刻，不盼著他能有所改變。

雖然她百般瞧不上武大郎，但是，她也絕不希望他老是那個千年不變的窩囊廢。

休書？自由？潘金蓮反復(fù)的咀嚼著這兩個詞，她的確渴望離開，可是她拿什么離開？離開后又能去哪里？又能指望誰呢？

她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離開這矮小丑陋的男人，她潘金蓮這塊無主的肥肉，只會引來更多、更骯臟的豺狼！

天亮后，陽光在閣樓地面上投下幾道狹長、模糊的光痕。

因為受傷的緣故，武大郎的燒餅生意不得不暫時停一下，也算難得的睡了一個懶覺。

潘金蓮已經(jīng)起來了，廚房里傳來了陣陣做飯的聲音。

忙活了一會，潘金蓮來到了樓上，見武大郎已經(jīng)下了床，她走過來，冷冷的問道：“你知道昨夜自己說過什么嗎？”

她在想，武大郎昨夜那些話是不是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