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愛卿，諸位臣工，”他稚嫩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顯得格外清晰，

“年年歲修，歲歲成災，可見舊法已然不彰。

朕以為，與其總是讓朝廷大包大攬，為何不換個思路，問計于民，借力于民呢？”

問計于民？借力于民？

大臣們面面相覷，有點沒聽懂。

朱翊鈞臉上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不諳世事的認真：“朕的意思是，朝廷可以將這修河的差事，張榜公告，

向天下所有商號、匠人行會招標。誰有本事，誰有法子，誰就能來接這個活。

朝廷出錢，他們出力，雙方立下契約。

若能按時、按質完工，朝廷按契約付款；若有差池，朕也唯他們是問！”

“招標？”

這兩個字，對這群四書五經里泡大的官員來說，新鮮得就像是海外傳來的胡話。

整個文華殿，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便響起了一陣壓抑不住的，極細微的騷動。

許多官員的眼底，都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

機會！天大的機會！

他們在這位小皇帝手上，已經吃了太多的癟。

他們處處被動，憋了一肚子的火，卻始終找不到一個能讓皇帝栽跟頭的破綻。

現在，這個破綻，似乎是小皇帝自己送上門來了。

黃河是什么地方？那是龍王爺撒野的地界兒！

別說民間的商號，就是朝廷傾盡國力，都不敢說能把它伺候得服服帖帖。

向民間招標？哪個傻子會接？哪個不要命的瘋子敢接？

這簡直是天下第一等的昏招！

到時候，皇榜一張，應者寥寥，他這個天子的臉，往哪兒擱？

就算真有那么一兩個被錢財迷了心竅的蠢貨接了榜，工期一到，大堤垮了，洪水來了，死人了……那時候，

他們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就可以站出來，痛心疾首地指出陛下的“輕率”與“孟浪”，名正言順地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一瞬間，朝堂上的風向，變得微妙起來。

幾個之前被“罰俸兩年”的言官，對視一眼，立刻就有人出班附和。

“陛下圣明！此法聞所未聞，足見陛下銳意革新之決心！臣，附議！”

“是啊陛下！集思廣益，或有奇人異士，能解我大明百年水患之憂！臣亦附議！”

一句句“附議”，說得那叫一個慷慨激昂，仿佛他們真的認為這是個絕世妙計。

張居正看在眼里，心中冷笑。這群人的心思，他豈能不知？

他有心想勸，但看到龍椅上朱翊鈞那副“志得意滿”的表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了解這位小皇帝，他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這看似一步昏棋的背后，必然藏著更深的后手。

于是，他選擇了沉默。

見百官“擁護”，首輔也未反對，朱翊鈞滿意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此事就這么定了。

工部即刻擬定標書，詳細說明工程要求、預算、工期。三日后，于京城各處，張貼皇榜！”

“退朝——”

隨著馮保那一聲悠長的唱喏，官員們躬身告退。

走出文華殿，壓抑的氣氛頓時一松，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臉上都掛著看好戲的笑容。

“聽說了嗎？陛下要招標修黃河。”

“呵呵，少年天子，總是想些新奇點子。由他去吧，咱們等著看笑話就是。”

“我賭一桌同福樓的酒席，這皇榜掛上一個月，連個敢揭榜的人都沒有！”

三日后，皇榜如期張貼。白紙黑字，朱砂大印，

清清楚楚地寫著：朝廷出銀八十萬兩，招標修繕黃河百里大堤，工期半年，立軍令狀，誤期者斬。

整個京城都轟動了。百姓們圍著皇榜，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但所有人的反應，都和朝中大臣們的預料一模一樣。

“八十萬兩？我的乖乖，這得是多少錢?。　?

“錢再多，也得有命花?。∧强墒屈S河！每年都要吞幾萬人的地方！”

“就是，誰接這活兒，跟自己拿根繩子上吊，有什么區別？”

京城里最大的幾家營造行會，連看都懶得去看一眼。

他們的掌柜，正躲在茶樓里，悠閑地喝著茶，等著看宮里那位小爺的笑話。

一天過去了，無人揭榜。

兩天過去了，依舊無人揭榜。

到了第三天，眼看就要成為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

就在午后，所有人都昏昏欲睡的時候，一隊人馬，敲鑼打鼓地，來到了東華門外的皇榜之下。

為首一人，穿著一身干凈利落的青色短衫，看著像是個商號的管事。

他身后跟著的，是十幾個膀大腰圓的護衛。在萬眾矚目之下，那人毫不猶豫，上前一步，一把就將那張燙手的皇榜，給揭了下來！

“嘩——”

圍觀的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揭了！真的有人揭榜了！”

“是哪個不要命的？快看看！”

只見那人將皇榜高高舉起，朗聲喝道：“承運商行，接此皇榜！為國分憂，萬死不辭！”

承運商行！

又是這個承運商行！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也傳進了那些等著看笑話的官員府邸。

正在府中品茗的一位戶科給事中，聽到下人的回報，手一抖，滾燙的茶水灑了一身，

他卻渾然不覺，只是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瘋了……真是瘋了……連這催命的活兒都敢接……”

他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這個承運商行，究竟是哪里來的底氣？

難道他們真的以為，會做生意，會開錢莊，就能斗得過那喜怒無常的黃河龍王？

他們不知道，這位承運商行真正的東家，此刻正坐在暖閣里，看著馮保呈上來的揭榜回報，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看著，看著他如何用一個所有人都認為不可能成功的方法，去完成一件所有人都認為不可能完成的壯舉。

他不僅要修好黃河，他還要用這座堅不可摧的大堤，狠狠地抽在所有質疑者的臉上。

這座大堤，將是承運牌水泥，最好的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