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朱翊鈞轉過身，拍了拍他那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的肩膀，臉上露出了一個孩童般純真的笑容

“朕跟你說個道理。要想讓一個人徹底絕望，最好的法子，不是一直折磨他

而是先給他看到一絲希望，讓他以為自己快要成功了，然后，再當著他的面，把那絲希望，狠狠地踩碎。”

他指了指窗外，那連綿了半月的陰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一縷金色的陽光，穿透厚厚的云層，如同利劍般，刺破了京城的陰霾。

“你看，天晴了。”

“叔父，好戲，要開場了。”

朱載純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陽光，又看了看眼前這個笑容燦爛的侄兒，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突然明白了。

從頭到尾，這都是一個局。一個大到能把整個大明士紳集團都裝進去的，驚天殺局！

而自己，這個看似倒霉的棋子，居然……居然是那個負責最后收網的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恐懼和狂喜的戰栗，瞬間貫穿了他的全身。

他那發軟的雙腿，不知為何，突然又有力氣了。

巷子口，那個死了丈夫，獨自拉扯兩個孩子的李寡婦

摸了摸懷里那幾枚被汗水浸得溫熱的銅錢，這是她賣掉了家里最后一把還能用的鋤頭換來的。

她嘆了口氣，抱著一個破舊的米口袋，麻木地走向街頭。

她已經不指望能買到多少米了，能換一碗，給孩子熬點清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讓他們別再叫“餓”，她就心滿意足了。

她抱著一絲僥幸，習慣性地走到了那家已經關了好幾天的承運商行門口。

然而，下一刻，她整個人都愣住了，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

那扇緊閉的大門，不知何時，已經敞開。

門口那塊“暫停營業”的牌子，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嶄新的小黑板。

她不識字，但她認得那上面畫的數字。

那是一個她做夢都不敢想的數字。

比半年前，米價還沒漲的時候，還要便宜。

她以為自己餓花了眼，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又湊近了些。

沒錯！就是那個數字！

“開……開門了！賣米了！”

一聲沙啞的，帶著哭腔的，卻充滿了無盡驚喜的叫喊，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李寡婦那一聲石破天驚的叫喊，仿佛一顆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間在整條街上激起了千層浪。

“什么？承運商行又開門了？”

“真的假的？前兒個不還說東家沒米了嗎？”

“走走走！去看看！”

原本死氣沉沉的街道，像是被注入了沸油的冷鍋，一下子炸了開來。

無數緊閉的房門被推開，一個個面帶疑慮、卻又懷揣著最后一絲希望的百姓，從四面八方涌向了承運商行。

當他們親眼看到那塊黑板上，用加粗的墨跡寫下的，那個低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價格時，所有人都瘋了。

“天哪！我沒看錯吧！這……這比漲價前還便宜一成啊！”

“菩薩顯靈了！這承運商行的東家，真是活菩薩啊！”

短暫的震驚過后，是山呼海嘯般的狂喜。人們奔走相告，喜極而泣。

那積壓了半個多月的恐慌、絕望和憤怒，在這一刻，盡數轉化為了對承運商行的感激，和對那些囤積居奇的米商的滔天恨意。

“快！快回家拿錢拿口袋！”

“讓開讓開！讓我先買！我家里已經斷炊兩天了！”

承運商行門口，瞬間被圍得水泄不通。

掌柜的還是那個精明的年輕人，他帶著伙計們，一邊維持著秩序

一邊高聲喊道：“各位鄉親父老，不要急，不要搶！咱們東家說了，這次運來的米，管夠！

便是把整個蘇州城填平了，都綽綽有余！今日起，米價只賣原來九成！敞開供應，不限量！”

更讓他們驚喜的是，商行外，一隊長得望不到頭的馬車隊，正源源不斷地從碼頭的方向駛來。

伙計們哼著歡快的小曲，將一袋袋印著“承運商行”字樣的嶄新米包

從車上卸下，堆滿了整個店鋪，甚至連門口的空地上，都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這哪里是賣米，這分明是在示威！

百姓們的心，徹底放回了肚子里。

他們高高興興地排著隊，用最少的錢，買回了能吃上好幾個月的糧食。

每個人走出商行時，臉上都洋溢著劫后余生的幸福笑容。

而那些剛剛換上天價牌子的米鋪糧行，則瞬間成了全城最尷尬的存在。

他們的店鋪門口，門可羅雀，與對面承運商行的人山人海，形成了無比諷刺的對比。

偶有路過的百姓，都會朝著他們的牌匾，狠狠地啐上一口唾沫。

“呸！黑了心的狗東西！”

“想錢想瘋了！等著米發霉長蟲吧！”

錢氏園林。

宿醉未醒的錢博，正由兩個美貌的侍女伺候著，喝著醒酒湯。

他心情極好，甚至還有興致調笑那侍女兩句，引得一陣嬌嗔。

就在這時，他的管家，那個之前被他嚇尿了褲子的小廝的爹

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哆嗦著，話都說不囫圇。

“家……家家家主……不……不好了……”

錢博眉頭一皺，不悅道：“慌什么！天塌下來了不成？”

他以為又是哪個不開眼的米商，私下降價，正要發作，卻聽管家帶著哭腔，顫抖著說出了一句讓他如遭雷擊的話。

“承……承運商行……開……開門了……米……米價……只有咱們的……一成不到……”

“你說什么？”錢博手中的名貴瓷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一把揪住管家的衣領，眼睛瞪得如同銅鈴：“你再說一遍！”

“是真的！家主！全城都傳遍了！他們……他們運來了好多米！堆得跟山一樣高！價錢……價錢低的離譜”

錢博喃喃地重復著這幾個字，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