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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最后的掃貨,比錢博預想的還要順利。

當他們集結了所有力量,如同餓狼般撲向各地“承運商行”時,迎接他們的

不再是掌柜們那令人惱火的、笑里藏刀的古怪表情,而是一張張寫滿了疲憊、無奈和認命的臉。

這一次,承運商行的掌柜們沒有再提那“逾百石加價”的規矩

甚至在銀錢交割時,還主動抹去了零頭,動作快得像是在甩一個燙手的山芋。

這番姿態,徹底打消了錢博心中最后一絲疑慮。

他贏了。

贏得徹徹底底。

當最后一袋米被從承運商行搬出,那扇嶄新的大門“吱呀”一聲,在他面前緩緩關閉

并掛上了一塊“東家無米,暫停營業”的木牌時,錢博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來。

他站在蘇州城的街頭,看著自家糧行門口那塊剛剛換上的

寫著“每斗米拾貳兩紋銀”的天價牌子,聽著周圍百姓們傳來的倒吸涼氣和低聲咒罵,他非但沒有絲毫不安,反而生出一種病態的快感。

罵吧,叫吧。

你們越是痛苦,越是絕望,我便越是快活。我倒要看看,你們的罵聲,能不能填飽你們的肚子。

接下來的幾天,對于江南的富商巨賈們來說,是節慶,是狂歡。

錢氏園林里,夜夜笙歌。

名貴的昆曲班子在水榭戲臺上咿咿呀呀地唱著《牡丹亭》,臺下的商賈們推杯換盞,一張張油光滿面的臉上,寫滿了志得意滿。

“錢兄,我敬您一杯!”劉胖子端著金杯,滿臉紅光地湊到錢博面前

“若非錢兄運籌帷幄,力挽狂瀾,我等今日,怕是早已成了那承運商行的釜下之魚了!”

“是啊是啊,”鹽商張老板也附和道,“此番大勝,錢兄當居首功!待朝廷那邊事了,咱們江南商界,當奉錢兄為魁首!”

錢博端坐主位,享受著眾人的吹捧,心中豪情萬丈。

他已經收到了京城同年傳來的消息,彈劾張居正的奏疏,已經準備了幾十份

每一份都由德高望重的老臣聯名。都察院那邊,更是磨刀霍霍,只等著第一份餓死人的官報遞到京城,他們便會立刻發難。

這張居正,和那個乳臭未干的小皇帝,死定了!

“諸位,”錢博舉起酒杯,聲音洪亮,“此番,我等不光是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更是為了天下士紳的體面

為了我大明數百年來的綱常倫理!待清除了張江陵這等奸佞,我等便是匡扶社稷的功臣!來,滿飲此杯!”

“功臣!”

“滿飲!”

酒杯碰撞,醇厚的酒液灑落在名貴的地毯上,映著燭光,仿佛是血。

狂歡之下,是無聲的絕望。

蘇州城西的一條小巷里,一戶人家的大門緊閉著。

屋內,鐵匠王大錘呆呆地坐著,看著空空如也的米缸,和他那兩個餓得面黃肌瘦、連哭的力氣都沒有的孩子。

他的妻子,正拿著家里最后一件還算體面的衣服,準備出門去當鋪碰碰運氣。

“當家的,你別愁了,”女人眼圈紅紅的,卻還是強撐著安慰丈夫

“我把這件衣服當了,怎么也能換回一升米來,夠孩子們喝兩頓稀的了。”

王大錘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自己那雙長滿了老繭,能把鐵塊錘成農具的大手。

這雙手,能養活一家人,能讓鄰里鄉親都用上趁手的家伙。可現在,他卻連一碗米都換不來。

他想不明白,這世道,怎么突然就變成了這樣。

都察院里,氣氛同樣壓抑。

左都御史錢博的門生故吏們,正襟危坐,每個人的桌案上,都放著一份措辭嚴厲的奏疏。

他們像一群等待捕食的禿鷲,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那具名為“民怨”的尸體,徹底腐爛,散發出最誘人的惡臭。

“都沉住氣,”為首的一名御史,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自己的官印,“火候,還差一點。

我們要等的,不是民怨沸騰,而是餓殍遍野。只有血淋淋的事實,才能讓那張太岳,百口莫辯!”

而此刻的乾清宮,卻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禮王朱載純,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了西暖閣,一見到朱翊鈞,這位堂堂的親王

竟是“噗通”一聲就跪下了,抱著小皇帝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皇上!皇上啊!完了!全完了!”

朱翊鈞正饒有興致地看著馮保新弄來的一只西洋自鳴鐘,被他這么一抱,差點沒站穩。

他皺了皺眉,看著自己這位活寶叔父:“叔父,成何體統。起來說話。”

“起不來了啊,皇上!”朱載純哭嚎道,“腿軟了!臣的腿軟了啊!咱們的米……咱們的米全被他們買光了!

承運商行都關門了!臣……臣把您給的二十萬兩,全都賠進去了啊!

這……這可如何是好!那些宗室兄弟要是知道臣把他們的飯碗給砸了,非得把臣的王府給拆了不可!”

他這幾日,簡直度日如年。

眼看著承運商行關門,市面上的米價飆到天上,他嚇得連王府的大門都不敢出,生怕被哪個憤怒的百姓認出來,拿石頭砸死。

他現在是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這是個天坑,當初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敢接這活兒啊。

朱翊鈞看著他那副慫樣,又好氣又好笑。

他掙開朱載純的手,走到輿圖前,指了指輿圖上,福建外海的一個小點。

“叔父,你看這是哪里?”

朱載純抹了把眼淚,湊過去一看,一臉茫然:“這……這是……澎湖?”

“沒錯。”朱翊鈞點了點頭,“就在你哭天搶地的時候,咱們的船隊,已經在那里等了三天了。”

“船隊?什么船隊?”朱載純更懵了。

“一支由一百二十艘福船組成,滿載著從占城、暹羅運來的幾十萬石大米的船隊。”

朱翊鈞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朱載純的哭聲,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雞,戛然而止。

他的嘴巴張得老大,眼珠子瞪得溜圓,傻傻地看著朱翊純,半天沒能合上。

“幾……幾十萬石?”他感覺自己的舌頭都大了。

這個數字,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王府一年的祿米,還不到這個數字的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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