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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銅牛淚冷新枷鑄,補天手熱舊瘡謀。”

看到這一句,張居正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銅牛泣血,說的是國庫空虛,民生凋敝。

而“新枷鑄”,不正是指要建立新的法度,新的規(guī)矩嗎?“補天手”,這說的是誰?

說的是他還是皇帝自己?或者說的就是他們這些想改變想拯救大明的所有人?

可最后那個“舊瘡謀”,卻又讓他心頭一凜。

在舊的傷口上謀劃,這……這是在提醒他,改革不能只動皮毛,必須挖骨療毒嗎?

他看著最后兩句。

“金階獨踏中宵立,不信江山付濁流!”

讀完,張居正久久無言。

一股寒意,從他的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仿佛看到了,在某個深夜,那個年僅十歲的少年,獨自一人

站在空無一人的大殿金階之上,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這搖搖欲墜的萬里江山。

那份孤獨,那份決絕,那份“不信江山付濁流”的滔天之志,透過這短短的八句詞,撲面而來,幾乎讓他窒息。

“唉……”張居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將那張宣紙,小心翼翼地,按照原樣,重新放回了御案之上。

他原本以為,自己面對的,只是一個需要悉心教導(dǎo),耐心扶持的聰慧孩童。

現(xiàn)在他才明白,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龍椅上坐著的,根本不是什么孩童。

那是一個有著遠超年齡的城府和眼界的君王,一個將這朝堂看得比誰都透徹的……妖孽!

他想起了那位同樣聰慧絕頂,卻又剛愎自用,最終將大明朝攪得天翻地覆的嘉靖皇帝。

眼前這位小皇帝,會不會是下一個嘉靖?

這個念頭,讓張居正不寒而栗。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懷里揣著的那份奏疏。

那上面,是他嘔心瀝血數(shù)年才制定出的“一條鞭法”的藍圖。

他原本以為,這是拯救大明的唯一良藥。

可現(xiàn)在,他猶豫了。

將自己的藥方,遞給一個同樣有著自己藥方的,而且心智手腕都深不可測的“主治大夫”,會是什么結(jié)果?

是相互配合,藥到病除?

還是……兩劑猛藥相沖,直接把病人送走?

張居正不敢賭。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他喃喃自語,默默地將那份奏疏,往懷里更深處塞了塞。

張居正已不再年輕,他一步都不能錯,大明也不能再走錯一步。

他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文華殿。

他需要時間,重新審視這位他看不透的小皇帝,也重新審視自己的位置。

回府的馬車上,張居正閉目養(yǎng)神,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單調(diào)而有節(jié)奏的“咯噔”聲

如同他此刻紛亂的心跳。他將今日發(fā)生的一切,從那首石破天驚的詞

到自己心中那個駭人的推論,在腦海中,仔仔細

細地又過了一遍。

起初,他以為兩宮太后爭權(quán),是后宮婦人為了各自娘家和未來影響力的必然之舉

馮保與張宏的起落,是宦官集團內(nèi)部的權(quán)力洗牌。

這一切,都合情合理,是這紫禁城里上演了數(shù)百年的老戲碼。

接著,是那看似荒唐的選后。高家貴女落選,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五品郎中之女,卻一飛沖天。

滿朝文武都當(dāng)這是李太后為了打壓高拱打壓另一個名太后,故意為之的手段。

可現(xiàn)在想來,這步棋,何其毒辣!楊家,家世清白得像一張紙,沒有任何黨派背景。

這便意味著,未來的皇后,除了皇帝,將再無任何依靠。

而她的父親楊思年,那個在戶部衙門里當(dāng)了八年“癡子”的老實人

一夜之間,就被這潑天的富貴,牢牢地綁在了皇帝的戰(zhàn)車上。

戶部,大明的錢袋子!

一樁樁,一件件,看似孤立的事件,像一顆顆散落的棋子。

可如今,張居正用那首詞作為引線,將這些棋子串聯(lián)起來,一幅驚心動魄的棋局,赫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

這張大網(wǎng)的中心,不是爭風(fēng)吃醋的太后,不是勾心斗角的宦官,更不是趨炎附勢的臣子。

是那個坐在龍椅上,尚不足十歲的少年天子,朱翊鈞!

好一個釜底抽薪,好一個借力打力!

他利用兩宮并不存在的矛盾,平衡了后宮,讓文武看不透而自己就有了騰挪的空間;

他利用馮保和張宏的內(nèi)斗,分化了司禮監(jiān),將一部分權(quán)力收歸己用;

他利用一場選秀,不動聲色地,就在大明的錢袋子上,釘進了一顆完全屬于自己的釘子!

最可怕的是,從頭到尾,他都藏在幕后,以一個孩童的形象示人。

所有人都以為是兩宮太后在布局,是高拱在伸手,是馮保在攬權(quán)

誰能想到,真正的棋手,是那個還在經(jīng)筵上聽自己講《大學(xué)》的孩子?

這哪里是什么聰慧孩童,這分明是個城府深沉如海的“小嘉靖”!

張居正的嘴角,竟不由自主地,逸出了一絲苦澀的微笑。

他非但不覺得憤怒,反而生出了一種棋逢對手的戰(zhàn)栗和……欣慰。

他怕的,從來不是一個強勢的皇帝。

他怕的,是一個被宦官蒙蔽,被文臣蠱惑,對自己腳下這片土地的沉疴一無所知的蠢貨。

那樣的皇帝,才會將大明,真正帶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集權(quán),不可怕。可怕的是,如玩偶般的傀儡。

“若老夫所料不差,這位小萬歲,下一步,該伸手去抓兵權(quán)了吧……”

張居正喃喃自語。錢袋子和刀把子,自古以來,便是帝王權(quán)術(shù)的兩大支柱。

他已經(jīng)拿到了錢袋子的鑰匙,那刀把子,也就不遠了。

我倒要看看,你這步棋,會怎么走。

張居正按了按懷里那份尚未遞上去的奏疏。

原本,他還覺得“一條鞭法”的推行,會阻力重重。

現(xiàn)在看來,這位小皇帝要整頓財政,要開新局,自己的這劑猛藥,正對他的胃口。

“不過,不急。”他心道,“這方子,還得再潤色潤色,火候未到,不可輕出。”

馬車的速度,似乎都輕快了幾分。

而此刻,被張居正當(dāng)成“小嘉靖”的朱翊鈞,正站在南城那座著名的兇宅大門前

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那只缺了半個腦袋的石獅子,完全不知道自己那點藏在水底下的手段,已經(jīng)被一只老狐貍看了個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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