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不敢怠慢，連忙取來一方上好的徽墨，在硯臺里輕輕研磨。

“其一，裁撤?！敝祚粹x的聲音在安靜的暖閣里響起，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凡腹里各省，非沖要之地的衛所，一體裁撤。兵員，定額削減五成。”

馮保的手猛地一抖，一滴墨汁濺在了明黃的龍案上，他嚇得臉都白了，連忙就要跪下請罪。

“無妨，繼續記。”朱翊“鈞”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是……是……”馮保穩了穩心神，筆尖卻依舊在微微顫抖。

裁撤衛所，削減兵員？我的老天爺，這可是要動祖宗的根基?。∧切┸婎^們，還不得翻了天？

“其二，轉改。”

朱翊鈞仿佛沒有看到馮保的驚懼，繼續說道，

“裁撤后余下的兵員，及各處城池守軍，盡數脫離衛所體系，不再冠以軍名。

朕要新設一司，名曰‘大明皇家警察’，簡稱‘明警’?！?

“明……警？”馮保徹底傻了，這又是什么聞所未聞的新詞兒？

“對，警察。”

朱翊鈞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他們的職責，不再是戍邊作戰，而是維護地方治安，緝拿盜匪，

剿滅山賊，彈壓民變，平息械斗。一應大小案件，皆由其負責。他們是朝廷的刀，也是百姓的盾?！?

“其三，厘餉?！敝祚粹x繼續道，“凡轉為明警者，薪俸由內帑與戶部共擔，按月足額發放，標準比照京營三大營下等兵士，再上浮一成。

每年另有破案賞錢、年節賞賜。其服裝、佩刀、腰牌，由承運商行下設之制衣廠、兵仗局統一制備、配發。

所需經費，從裁撤衛所省下的開支里，綽綽有余?！?

“其四，分流?！?

朱翊鈞的語速不快，卻讓馮保感覺壓力越來越大，“被裁撤的兵員，愿歸鄉者，發給三年恩賞米，準其落籍為民。

身強力壯、無家可歸者，可入各地之‘承運建筑行’，參與修路、建廠，工錢只高不低。

凡此種種，皆由地方官府與新設之‘警務司’聯合操辦，務必安撫妥當，不得生亂?！?

一套完整的方案，從朱翊鈞口中緩緩道出。馮保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心中的驚濤駭浪，逐漸被一種深深的敬畏所取代。

他終于明白了。

皇帝這哪里是要動祖宗的根基？這分明是在給這棟搖搖欲墜的老房子，換上一批更結實、更聽話的頂梁柱！

這一手太毒了！

表面上看，是裁軍，是削藩。

可實際上，皇帝只是將那些早已爛掉的、不聽話的、只會耗費錢糧的衛所兵，換了個名頭，

變成了直接聽命于朝廷、由朝廷發錢養著的“明警”。

他們不再是那些世襲軍官的私產，而是朝廷安插在每一個州、每一個縣的釘子！

如此一來，地方上那些盤根錯節的士紳、宗族，再想私下里搞點什么小動作，首先就要面對這些吃著皇糧、拿著利刃的“明警”。

而那些被裁撤的兵員，皇帝也給了他們出路。要么拿錢回家，要么進廠打工。

這些一輩子受苦的軍戶，哪里會為了那些喝他們血的軍官去賣命？恐怕還要敲鑼打鼓，感謝皇帝給了他們一條活路！

至于那些世襲的軍頭們，他們或許會鬧，但他們拿什么鬧？

手底下最底層的兵，都被皇帝用銀子和前程收買了。他們就像被拔了牙的老虎，除了空吼幾聲，什么也做不了。

最絕的是，省下來的錢，還能用來加強真正的戰兵邊軍。

如此一來，邊軍的將領們，非但不會反對，反而會舉雙手雙腳贊成！誰不希望自己的兵吃得飽、穿得暖，兵器更精良？

文官集團呢？他們也只會拍手稱快。

軍隊干涉地方政務，一直是文官集團的心病。

現在皇帝主動將這部分權力切割出來，設立一個專門維護治安的“警察”，等于是變相地加強了文官對地方的控制力，他們有什么理由反對？

一石數鳥！

這一套組合拳打下來，既安撫了底層，又拉攏了邊軍和文官，唯獨精準打擊了那些盤踞在腹地，早已腐化墮落的世襲軍頭。

“高！實在是高！”馮保在心中狂呼，看向朱翊鈞的眼神，已經近乎于仰望神明。

“記下了？”朱翊鈞問道。

“記……記下了?！瘪T保連忙將寫好的冊子呈上。

朱翊鈞掃了一眼，滿意地點了點頭?！按耸?，朕一人說了不算。

要想推行下去，必須有一個人在前面給朕頂著。你覺得，此人該是誰？”

馮保眼珠一轉，毫不猶豫地答道：“內閣首輔，張先生?！?

“聰明。”朱翊鈞贊許地看了他一眼，“去，請張先生來西暖閣。就說，朕有一樁關乎國朝百年大計的生意，想與他談談。”

一個時辰后，張居正略帶一絲疑惑地走進了西暖閣?；实凵钜拐僖姡€用上了“生意”二字，這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行禮過后，朱翊鈞沒有多余的客套，直接讓馮保將那本新鮮出爐的冊子，遞到了張居正的面前。

“先生請看?！?

張居正接過冊子，目光只掃了第一條，那雙素來古井無波的眸子，便驟然一縮。他越往下看，臉色就越是凝重，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

當他看到“大明皇家警察”幾個字時，饒是他這位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帝國首相，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他抬起頭，死死地盯著御座上那位面容尚顯稚嫩的少年天子，眼神中充滿了震驚、不解，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激賞。

他本以為，自己推行的一條鞭法，清丈天下田畝，已經是驚天動地的大手筆。

可跟皇帝這套方案比起來，自己那點動作，簡直就像是小孩子在沙灘上堆城堡。

這位小皇帝，他要做的不是修修補補，他這是要直接拆掉大明軍事體系的一半地基，然后用一種聞所未聞的方式，重新澆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