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萊昂納爾的火柴,福樓拜的火炬
- 文豪1879:獨行法蘭西
- 長夜風過
- 2389字
- 2025-07-25 21:27:47
“……環境不僅塑造行為,更塑造感知方式?”
這句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煙霧繚繞的書房里無聲地擴散。
環境影響人的行為,作為文學以及心理學的基本常識,在19世紀已經開始普及,并且也在大量的文學作品中得以實踐。
這也是造成「浪漫主義」退潮的主要原因——在19世紀之前的小說當中,總有脫離甚至超越環境存在的人物,尤其是主人公,經常能以巨大的精神力量改變環境、扭轉乾坤。
它源于「文藝復興」以來對人作為獨立個體的強調——肯定人的價值、潛能和世俗幸福,推崇人的理性、情感和創造力。
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的《魯賓遜漂流記》就是典型代表,雖然它并非浪漫主義的作品。
現實主義、乃至自然主義的興起,則質疑并顛覆了這種創作方式,將人物置于環境之下活動,認為人的行為是環境的產物,但是卻沒有揭示為什么會這樣。
這個屋子里的自然主義作家們,通常只能將之歸咎于自然遺傳與人體病理——這當然過于劍走偏鋒,所以自然主義只風行了不到30年就偃旗息鼓。
萊昂納爾剛剛提出的“環境塑造感知”別開生面,似乎觸及到某種大家只隱隱約約有所察覺、卻無法捕捉的幽微火光。
短暫的寂靜籠罩了房間,只有壁爐里的木柴在噼啪作響,還有窗外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車水馬龍聲。
左拉率先從沉思中抬起頭,他身體前傾,像一頭嗅到了新獵物的獅子,眼神銳利:“萊昂,請繼續!這比單純記錄行為和環境的影響更進一步!
你說小伙計的‘麻木’和‘參與感’是被環境塑造的‘感知’?難道我們的眼睛,我們看世界的方式,也像我們的肺一樣,呼吸著環境的空氣,然后被它改造?”
萊昂納爾聞著滿屋子嗆人的,來自香煙、雪茄、煙斗的霧氣,心想再參加幾次沙龍,自己的肺恐怕真的會被改造。
于是他微微抬起手:“我忘了帶煙,誰能給我一支?”
屋里的老煙民們都笑了起來,年輕的于斯曼從自己懷里掏出一個銀光閃閃的扁盒子,打開以后露出了一排煙卷,他瀟灑地甩出一根:“「卡波拉爾」,用的是上好的印度煙葉。”
萊昂納爾拈過來叼到嘴里,于斯曼又劃了一根火柴為他點上。
深吸一口,沒有過濾嘴的緩沖,一股嗆辣又帶著濃香的煙氣瞬間充滿了他的口腔和鼻腔,讓他連咳了幾聲。
不過沒有人嘲笑他,反而看向他的眼神都更親切了。
萊昂納爾緩緩吐出一團煙霧,然后才點點頭:“是的,左拉先生,我們的眼睛確實會被改造。‘小伙計’每日目睹的是什么?是工人為幾個蘇的酒錢斤斤計較,是老板為在酒里羼水絞盡腦汁,是粗話連篇的討價還價和爭吵……
在這種環境中,‘同情’或‘深刻的思考’是一種奢侈品,甚至可能成為生存的障礙。為了適應,或者說,為了在這種環境中‘正?!鼗钕氯ザ恢劣诒粔嚎寤蚺懦?,他的感知必須發生某種……鈍化?!?
“鈍化?”福樓拜重復著這個詞,濃密的眉毛下眼神閃爍,他轉向左拉,“愛彌兒,這聽起來像是你的領域。生理的適應我們都懂,比如工人手掌的皮膚會磨出老繭。
那我們高貴的心靈,也會長出老繭嗎?”福樓拜的話并不像是詢問,更像是一種引導,引導他這位“年輕”的老朋友發揮自己的天賦。(此時左拉不到40歲)
“完全可能,福樓拜先生!”左拉激動地接口,仿佛萊昂納爾的話為他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
“想想那些在礦井下干了一輩子的工人,他們對黑暗和粉塵的‘習慣’,不正是感官的鈍化?
萊昂,你的意思是,小伙計對老衛兵苦難的‘視而不見’,并非天生的冷酷,而是他身處那個特定的‘社會氣候’下,心靈為了自我保護而形成的一種‘習慣’?一種……習得的麻木?”
說到最后,左拉忍不住站了起來,走到萊昂納爾身邊。
“正是如此,左拉先生?!比R昂納爾肯定道,他欣賞左拉敏銳的聯想,也對福樓拜巧妙的引導感到贊嘆。
“酒館就是他的礦井。長期的浸染,讓他自發地對屏蔽了對‘苦難’的感知——尤其是老衛兵這種‘不合時宜’、無法改變且可能帶來麻煩的苦難。
他看到,但他不再‘感受’到其中的尖銳刺痛。他甚至可能無意識地參與嘲笑,因為這能讓他短暫地融入群體,獲得一種虛幻的安全感。
這種‘感知的塑造’,比任何外部強制都更徹底,因為它內化成了他看世界的本能方式。”萊昂納爾巧妙地避開了一些在這個尚未誕生、需要繁瑣解釋的術語。
福樓拜下意識地說道:“你是說‘看客’與‘集體無意識’?——哦,其他人可能沒有看過,那是萊昂在索邦一次內部問詢會上說出的名詞。
我已經讓人抄錄了一份,你可以看看。”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向自己的大書桌,掀開蓋在上面的紅色絲絨布,拿出一疊稿紙遞給了愛彌兒·左拉。
其他人則揣摩著這些今晚聽到的新名詞,「環境塑造感知」「鈍化」「看客」「集體無意識」……
一直沉默傾聽的伊凡·屠格涅夫,此刻用他那帶著斯拉夫式憂郁的嗓音緩緩開口,煙霧在他指間繚繞:“啊……這讓我想起俄羅斯鄉村的冬天。
極度的嚴寒不僅凍僵了身體,有時也會凍僵靈魂。農奴主對農奴的苦難視若無睹,鄰居對鄰居的困厄麻木不仁……并非他們天生邪惡。
在那種‘煉獄’里,心靈為了不被絕望吞噬,不得不給自己裹上一層厚厚的冰殼。索雷爾先生,你筆下小伙計的目光,就是那層冰殼。
它既是保護,也是囚籠?!?
阿爾豐斯·都德深受觸動,他溫和的臉上帶著悲憫:“這解釋了我讀《老衛兵》時那種奇特的壓抑感。我們不是被老衛兵的苦難直接擊中,而是被那個‘視而不見’的小伙計的目光所刺痛!
這比直接描寫苦難本身更……更令人窒息。今天我知道了——它迫使我們反思,我們自己是否也‘鈍化’了?是否也對某些近在咫尺的苦難,習以為常地‘適應’了?”
……
福樓拜靜靜聽著眾人的討論,良久之后,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所以,萊昂,你讓‘小伙計’這個敘述者成為環境的囚徒,并用囚徒的目光去觀看另一個囚徒‘老衛兵’的苦難。
囚徒看囚徒,苦難成了牢房墻壁上的一道道劃痕,尋常,甚至……帶著點解悶的意味。這才是最深的悲劇,最冷的真實!這是種‘被禁錮的視角’,我以前從未見過、也從未想過!”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
如果說萊昂納爾的“環境塑造感知”是在黑暗中劃亮了一根火柴,福樓拜則是用這根火柴,點亮了一束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