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區的光源忽明忽暗,像是有人用手掐住了時間的脈搏,又時不時放松一下。
蘇離站在一棟空置樓前,視線沿著窗欞反復掃視。這里不在當前副本的核心區域,卻在她記憶里有些微妙的熟悉感。
這棟樓,她記得不清,但記得它在。
她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在哪一輪副本里見過它,只記得雨水曾在二樓的廣告牌上集成一灘,濺起時打濕了她的鞋尖。那種細小的不協調,像是遺落在夢中的一粒砂。
昭淵的聲音沒有立刻浮現出來。
這不尋常。自從“錨點構建”之后,昭淵會定時反饋一些副本結構狀態,就像潛水員靠手勢確認氧氣供應。
這次,周圍卻安靜得像一個被抽空的劇場。
蘇離緩緩推開樓門,一股舊塵氣味撲面而來。里面的布局與現實中某些老居民樓極為相似:窄窄的樓梯,略帶水泥粉塵味的地磚,還有墻上那些落了色的公益廣告。
但細節處,總覺得哪里不對。
比如,墻角的監控探頭——明顯是廢棄型號,卻仍在微微轉動。
比如,臺階上落著一枚金幣大小的白色卡片,上面寫著一串蘇離完全不記得自己見過的編號,卻莫名熟悉。
又比如,當她踩上三樓的轉角時,腳步聲突然多了一道回響。
她立刻停住,轉身。
沒人。
可回響沒有立刻消失,而是遲滯了半秒,又“回彈”回來,像是有人踩在她的腳步里,慢了半拍地模仿。
“副本識別偏差。”她喃喃道,心里卻更沉了些。
這不是普通的錯位反應,而像是——副本在試圖“套用舊模型”來識別她的位置與動作。
也就是說,這個副本,或它的一部分,正在混用曾經的版本殘影。
她繼續上樓。
四樓,房門虛掩,一道淡淡的光從門縫里透出。
她沒有推門,而是敲了兩下。
出乎意料的——門從里面被拉開了。
一個少年模樣的人站在門內,穿著干凈的白色衛衣,手里握著一個游戲手柄,像是剛打完一局游戲出來透氣。他的表情自然得近乎過分,看見她時甚至露出一點點“啊終于來了”的神色。
“你比我記得的慢了一分鐘。”他說。
蘇離沒有動。
對方卻像完全了解她的遲疑,往旁邊一讓:“進來吧。我把沙發上的薯片收拾了一下。”
屋里確實是那種復合型舊副本配置:客廳帶個茶幾,電視正在放畫面撕裂的卡通片,沙發上壓著一個粉色的靠墊。
蘇離站著沒動。她警惕地觀察四周,每一處細節都無比逼真,卻透著不該存在的熟稔。
這個空間不是偽造的,而是復刻。
對方像是早就習慣她不說話,走去冰箱前拿了兩罐飲料:“你要的是無糖可樂,對吧?”
蘇離皺眉:“你是誰?”
“我在你第五個副本里,陪你打了整整三輪戰斗模擬。”對方抬眼,語氣極為平靜,“你叫我安喬。”
蘇離盯著他的眼睛。
她記得“安喬”這個名字。也許。模糊地。可是——她不確定。
“那不該是真的。”她慢慢說道,“你不該出現在這個副本。”
“是你叫我來的。”
“我沒有。”
“可你打開了那棟樓的門。”
蘇離沉默了。她知道,這不是“邏輯上的說服”,而是“副本權限重疊”造成的視角覆蓋。這個人,是系統從她舊副本記憶中提取的殘像——但問題是,她并沒有明確允許他進入當前副本。
所以他是怎么來的?
“我猜,這就是你們說的‘調試副本拖拽錯位’。”安喬坐到沙發上,“很抱歉,我不是故意侵入的。你之前構建的現實錨點太穩定了,系統自動調用了我這段存在。”
蘇離盯著他:“你是系統派來的?”
“我不知道。”安喬聲音沒那么篤定了,“我記得你,也記得那三輪模擬,但我不記得自己從哪里‘開始’的。”
“你有完整的副本序列記錄嗎?”
“有一部分。”他指了指腦袋,“不是數據,是畫面感。好像某個‘我’在系統的某個接口里被保存下來,然后被你‘看’了一眼,就被撈出來了。”
蘇離緩緩后退一步。
這不是正常副本流程,更像是——她自己制造了漏洞。
一個能讓舊副本角色“栩栩如生”地穿越過來,并自我解釋的漏洞。
她終于聽見昭淵的聲音,低低響起,像是剛剛穿透干擾區:
“……別碰他。”
“為什么?”
“他不是‘安喬’,也不是你記憶里的‘那誰’。”
“那他是誰?”
“他是你對‘陪伴’這個概念的隱式補全。”
蘇離看著那名少年——不,他的確不像個“人”,更像是一個情緒模型套著她曾經熟悉的面孔。
“你怎么知道這一切?”她問。
“我不知道。”安喬平靜地看著她,“但我知道你不會真的把我趕走。”
這一句說得太準。
蘇離下意識握緊指尖,卻什么也沒說。
昭淵也沒有繼續阻止,只輕聲嘆了口氣:
“系統不一定會對這種情況立即清除,因為它也在看——你到底會不會依賴這個構造。”
蘇離終于明白了。
這個所謂的“訪客”,不是來打破她的結構的,而是來測試她是否依賴舊結構的。
這是一個誘導式陪伴干預。
她被觀測了。她的反應,會被送去系統判斷。
她轉過身,直視安喬的眼睛。
“那就看看,是我先讓你走,還是你先消失。”
這一刻,屋外的光線再次閃爍。
副本的天色驟然變灰,像是有風暴逼近。
安喬眨了眨眼,依舊笑著,但笑意像是被一陣虛化的數據風撕開。
蘇離意識到,這場測試,已經開始。
風暴來的很快,不是從天邊卷起,而是從四周的光源中一寸寸滲出——像燈絲中的電壓跳動到了極限,終于炸裂。
屋內的天花板開始出現微小的閃爍斷層,墻上的畫突然跳出一行錯誤提示,再迅速歸位,像什么東西在系統背后正嘗試修改這整個空間的渲染指令。
安喬察覺到了,但沒有慌張。他仍舊坐在沙發上,像是無論發生什么,他都在等待蘇離的選擇。
“你確定不需要一點幫助嗎?”他說,“我知道你討厭別人替你決定,但這一次……你也許會孤立無援。”
“我已經習慣了。”蘇離站在門邊,聲音冷靜,“而你,是系統放進來的試探對象,不是我請求的支援。”
“可我能幫你。”安喬目光中有一瞬間的真切,“就像那次模擬戰場中,你無法判斷自己是否還存在時,是我帶你走出火線。”
蘇離神情沒有變化,但手心已經滲出汗。
那段模擬記憶——如果確實存在過,是她在意識劇烈崩壞時留下的最脆弱一環,也是系統最容易利用的情感接口。
“你會繼續留在這里。”她說,“但我不會用你。”
“為什么?”
“因為我不信你——但我更不信我自己在你面前會做出什么選擇。”
這句話一出口,屋內所有光源猛地熄滅。
下一瞬,大量系統提示開始在天花板與墻面浮現:
【邏輯節點沖突·臨時結構加載失敗】
【訪問殘留副本緩存·拓展性錯誤】
【調試映像干預程度超閾·啟動結構排斥機制】
空氣中響起類似“破碎”的聲音,不是玻璃或金屬,而像是某種邏輯正在撕裂自身結構。
安喬的身體開始出現輕微閃爍,臉部輪廓邊緣浮現出一圈暈光,像被逐幀抹除。
他低頭看著自己即將被重設的手指,輕輕嘆了口氣:
“原來……你確實學會了不依賴任何人。”
蘇離沒有回應。
但她心里知道,這不是驕傲。
這只是被反復證明——依賴任何人,終將失去——之后的自保機制。
“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在其他副本再見。”安喬聲音低下去,“可能不是我這個版本,但……有個版本的你,也許真的需要我。”
下一秒,他的身影崩解成一束光點,迅速被系統回收。
整個屋內驟然安靜,只剩系統最后一行低亮度提示:
【測試結束】
【人格依賴閾值:通過】
蘇離長出一口氣。
這不是一場普通的錯亂事故,而是系統用“舊副本角色”做的一次深層誘導測試——它在評估她是否還會依賴“非系統控制人格”進行心智支持。
如果她接受了安喬的幫助,系統將以“結構性依賴”理由,削弱她的自主權限。
她知道,這個測試通過,不代表勝利,只代表系統已經把她放入下一輪更高等級的觀測軌道。
街區的光線逐漸恢復正常,副本結構自我修復啟動。屋外傳來輕微的雨聲,像是整個事件都被歸檔成一場微不足道的“調試擾動”。
蘇離走出房間,站在樓梯口,遙望下方街道。
昭淵終于重新連上頻道,聲音有些模糊,但仍然壓低了情緒波動:
“我們剛剛在副本結構中看到那段光場記錄。”
“你指的是——安喬?”
“他并非系統主投。是你腦內結構殘留與當前副本的重疊交點自發生成的‘人格補丁’。”
“所以我自己制造了一個誘導源?”
“可以這么理解。你構建了足夠穩定的現實框架,卻忘了留下‘信任閾值’的定義。”
蘇離沉默片刻:“我只是沒想到,我連自己最想依靠的那段記憶,也無法相信。”
“這不是你無法相信,”昭淵聲音低了些,“是系統在讓你‘不能’相信。”
這句話落下的瞬間,蘇離忽然明白了——
系統并不是在阻止她覺醒,而是在設法引導她以“系統可以理解的方式”覺醒。
而任何不被它掌控的路徑——比如自構角色、自選連接、自主建錨——都是被視為威脅的。
她終于意識到,眼前這條路,并不是一場線性解謎。
而是一場博弈,一場關于意識歸屬權的長線拉鋸。
雨停了。
她走下樓梯,走入清醒又模糊的街道,腳步沒有回頭。
她知道接下來,系統不會再用這樣“溫和”的測試方法。
它會開始準備,真正的干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