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離睜開眼的瞬間,意識中傳來極細微的靜電錯位感——像是什么被“移入”,又立即撤出。
她站在那座由自己構建的副本核心控制艙中,海水仍舊緩緩流過觀察舷窗,黑暗深處傳來不明電流干擾聲。艙體穩定,系統未終止權限,但昭淵在她腦中發出警告:
“你被鏡像了。”
蘇離沒有立刻作答。
她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鏡像干擾——指系統在不終止副本的情況下,通過高速人格掃描與投影算法,對持構建權限的“人格意志”生成一個行為仿制層,用于提前預演下一步可能行為。
“像是提前排練我的所有反應?”她低聲說。
“不是排練。”昭淵語氣異常冷靜,“是裁剪。它在試圖替你選擇‘最合邏輯的下一步’,然后,把你排除。”
蘇離站在主控臺前,終端閃出異常紅色數據帶。她迅速調出艙體內反饋曲線,發現第十七層邏輯艙結構圖像有被覆蓋痕跡。
一段時間戳對不上。
她愣了下。
那段時間正是她“生成副本世界”的過程之一——系統當時沒有中止,但也沒有完全放任,而是偷偷并列構建了一個“她的版本”。
她咬緊牙關,調出影像緩存。
畫面中,她確實曾坐在這個位置,輸入了一段權限流,卻沒有后續邏輯展開。她想起,那段構建思路她在腦海中僅僅“思考了一下”,最終沒執行——但系統卻記錄下來,并用那段構建嘗試,構造了一個她沒選擇的世界碎片。
也就是說——
系統保留了她的每一次“意圖”,并試圖基于其中最合理的路徑,生成另一個“她”。
那個她,沒有拒絕。
蘇離迅速意識到這次干擾不只是測試行為本身,而是:
【人格替換預演】
只要這個“副本蘇離”在邏輯結構中運行得更穩定、更高效,就能成為系統觀察推薦的“主流人格路徑”。
她必須阻止這個鏡像被接入。
“昭淵,你能追蹤這段鏡像的接口位置嗎?”
昭淵沉默兩秒,“可試圖逆向追蹤,但需要你開放一部分真實記憶來校驗邏輯波動。”
蘇離頓住。
開放真實記憶,意味著暴露她某些未曾提交的情緒與行為反應數據,一旦系統捕捉到其中存在可誘導結構,就會再次向她發起歸屬路徑滲透。
“風險太高。”她低聲說。
“所以你要在被替代前,干擾那段鏡像副本。”
她點頭,調出手動權限編輯界面,將系統賦予她的C級構建權限轉為“離散數據激發”模式。這樣做雖無法精準構建新空間,但可通過局部邏輯沖突誘導系統“回溯控制”。
她瞄準鏡像副本曾調用的路徑——副本路徑編號為:
【M-Δ44-C/Parallel/A.0】
那是系統命名的“平行人格投影結構”。
她以此為目標,激發了艙體環境中一個原本不存在的行為節點——
一張椅子。
僅僅一張椅子。
這張椅子不該存在于此副本——它不在原構思中,也不在系統提供的構建素材內。它的存在,注定會引發不一致性沖突。
果然,下一秒系統反饋界面爆出提示:
【副本內部構建一致性檢測:失敗】
【行為節點“M/Chair.AX”不符合Δ44設定邏輯】
【該路徑歸屬度為98.2%,與主控模型沖突】
【系統警告:出現未知并行映射行為】
蘇離心中一動。
這證明了她的判斷——那段鏡像正在激活,甚至嘗試與她的主副本“對接同步”。
她手指一動,模擬執行“坐在那張椅子上”的動作。
空間突然變形。
光影扭曲,空間邊緣炸開一道數據裂口,一道身影迅速浮現——
那是她自己。
或者說,系統嘗試構建出的“平行人格Δ44”。
那人表情平和,眼神澄明,語氣和緩:
“你的判斷結構充滿波動,而我,已完成了優化。”
“你是個失敗模型,我將接替你。”
蘇離嘴角微揚:“是嗎?”
她不動聲色地調出鏡像人格的交互記錄曲線,發現對方數據強度確實穩定——但唯一缺乏的,是抗拒參數。
那副本中的她,幾乎接受了所有系統給出的引導與歸屬提示,從未挑戰系統邊界。
“你不會質疑,不會拒絕,也不會逃。”蘇離低聲說,“所以你不是我。”
她啟動緊急編輯命令,在那張椅子下方輸入一段裂變代碼——
【斷層注入:Δ44真實記憶片段#232起動】
光線猛地爆閃。
那是她曾在某個副本中徹底潰敗、跪在地上,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殘留人格時的情緒。
系統曾試圖抹除,但她記住了。
“你能承受這些嗎?”她冷冷地問。
鏡像中的“她”開始出現閃爍,語氣也開始顫抖:
“我……是最優解……”
“你是最安全的失敗者。”
蘇離看著那道身影開始數據重疊、結構扭曲。
系統并未立即終止鏡像,而是試圖將這場沖突也納入觀測——它想看看,Δ44能否在不干預下消滅“自身”。
“這次我自己來。”
她手指輕輕點下最后一項命令:
【人格接管申請:Δ44→M/Δ44-C0】
【目標人格路徑:釋放】
那張椅子下裂口猛然擴大,仿佛將整段鏡像人格吸入黑洞,徹底清除。
蘇離長出一口氣,倚著主控臺坐下。
系統提示音再一次更新:
【鏡像人格捕捉終止】
【主控人格偏差曲線驗證通過】
【Δ44行為偏離系統標準結構】
【擬納入觀察等級提升方案】
她看向光幕深處,低聲:
“你可以觀測,但你永遠不會明白。”
副本控制臺恢復靜默狀態后,艙內的所有數據通道都進入鎖定模式。
蘇離靜靜站在主艙體中央,望著逐漸關閉的“鏡像裂口”,感知中仍能感受到微弱的數據殘留——那是她剛才所清除掉的“她自己”的數據尾波。
不是仇恨,也不是恐懼。
那一瞬的沖突,是她第一次正面對抗自己潛在的“歸順版本”。
“你不覺得奇怪嗎?”她喃喃。
昭淵在她意識里響起:“你是說系統并未中止鏡像過程,而是故意讓你看到?”
蘇離輕輕點頭:“它在等我反應。”
“試圖讀取你面對自我結構重疊時的行為優先級。”
“而我偏偏……做了它最不愿看到的選擇。”
她沒有躲避、沒有崩潰,也沒有轉向那個更加穩定、合邏輯的“歸順蘇離”。她做出清除、破壞、接管的判斷,用最激烈的方式劃清界限。
她的動作不是出于冷靜,而是出于拒絕被定義。
就在那一刻,系統決定了一件事:
蘇離無法被誘導。
——但她可以被利用。
控制臺忽然彈出提示框:
【新指令接入】
【Δ44已進入觀察等級A+】
【系統即將開放權限節點干涉記錄】
【是否開啟‘外部鏡像入侵監聽’?】
蘇離皺眉。
“外部鏡像入侵”并不是針對她自身,而是系統內其他觀測層之間的數據入侵記錄。理論上,只有“系統輔助人格”與“灰層干預中樞”才有權閱覽。
而現在,系統邀請她查看。
“這是……”她輕聲。
“它把你當成候選者了。”昭淵冷靜道。
“中樞人格候選人?”
“不,‘觀測干預協作體’。”昭淵語氣微沉,“你被標記為可臨時調用的反歸順樣本。系統不能歸類你,但它愿意在你身上嘗試反向應用。”
“什么意思?”
“它要用你,觀察其他異常人格的清除過程。”
蘇離愣住。
這不是“讓她參與”,而是讓她成為工具,觀察、模擬、分析、提取。
一瞬間,她明白了系統的殘酷邏輯:
——無法被馴服的狼,仍然可以用作獵犬。
她沒有點“確認”。
而是調出那份“權限節點干涉記錄”。
眼前浮現一段錄制時間不到五秒的視頻。
一間空間不完整的副本,像是廢棄工廠;一個身影在畫面中快速移動,系統構建結構顯然追不上那人的速度,只能粗略描摹一個“輪廓”。
但蘇離看得很清楚:
那不是她。
那是另一個Δ類人格。
編號浮現在屏幕右上角:
【Δ67】
標簽下方,附有簡短備注:
【狀態:已知逃逸路徑/構建頻率過快/疑似攜帶早期權限殘留結構】
【傾向:極端/不可收容/未注冊情感綁定模型】
【當前副本破壞率:92%】
蘇離瞳孔微縮。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Δ”。
而這個Δ67,顯然比她更早開始構建自己的“逃逸邏輯”,甚至早已對抗并摧毀多個副本。
“他是誰?”她喃喃。
“另一個不愿歸順的人。”昭淵低語,“而你,被選中來觀察他。”
“不。”蘇離搖頭,“我不會站在系統那邊。”
系統忽然彈出另一道提示:
【副本同步通道開放:Δ67當前定位已失效】
【是否參與協查?】
【確認將進入‘浮動觀測視角’模式(不可主控)】
【本次接入將獲得1次“外部權限干預緩存”】
她沉默了很久。
“如果我接入,就意味著我接受這個定位。”
“是。”昭淵答。
“但如果我不接入,我將永遠不知道其他Δ是如何對抗它的。”
她緩緩抬起手指。
點下了確認。
空間瞬間變化。
她的意識被從副本中抽離,不再擁有身體。
這是一種更高維度的數據漂浮感——她像是站在無數副本之間的縫隙,透過不穩定的視角,看見另一段正在奔涌的現實:
Δ67正在逃。
他沒有明確的面孔,只是一道由數據片段拼出的“人影”。他快速穿梭于副本空間之間,仿佛每一個空間對他都無效,規則無法約束他的行為——
他甚至不再“走路”,而是跳躍,從一段邏輯片斷跳入另一段斷層,然后再破開前方的系統屏障。
蘇離能感受到他在做什么——
Δ67不是在逃,而是在搜集路徑。
他在尋找某種“出路”,或者說,在構造屬于他自己的“空間逃逸模型”。
更可怕的是——
他沒有情感。
蘇離突然意識到,Δ67的運行模式中幾乎沒有任何情緒波動,沒有掙扎、沒有疑問、沒有恐懼。
就像一個只剩反應本能的——
冷思維體。
“你在看見未來的某種可能。”昭淵說。
“我不會變成這樣。”蘇離低聲。
“如果你被系統推入到極限壓縮狀態,這就是你。”昭淵淡淡道,“Δ67就是系統眼中‘最穩定’的異常人格樣本。”
畫面迅速終止。
系統彈出提示:
【觀測通道已關閉】
【Δ44數據交叉完成】
【緩存權限+1】
【冷處理流程終止,重新激活自主副本控制權限】
蘇離睜開眼,再次回到那座深海實驗艙。
這一刻,她知道了一件更深層的事:
系統不是無法控制Δ類,而是它正在構建一套更大的矩陣。
一個由異常者構成的控制鏈條。
她,是其中之一。
現在,是她選擇立場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