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系統結構被重新定義之后,“語言失效區”并未完全崩塌,反而像是一個靜止但仍活躍的觀測器,懸掛在蘇離和林燼的感知邊緣。當他們離開“命名失敗者歸檔地”三小時后,蘇離開始感到不對勁。
最先出現的是一種“延遲反饋”感。
林燼在她身旁說話,聲音準確無誤,語義清晰,但蘇離的大腦卻在0.5秒后才完成“你在跟我說話”的認知。她試著回應,卻發覺自己說出的詞語也在被“另一種耳朵”聽取——那個“耳朵”不屬于林燼,也不屬于她自己。
“你聽見了嗎?”她試探著問。
林燼偏頭看她:“聽見什么?”
蘇離沒有馬上回答。她看向前方的道路,那是一條沒有定義的街巷,建筑像未完成的建模草圖,在視網膜邊緣浮動、變形,時不時被系統強制加載為另一種“擬真素材”,卻總像少了點“敘述驅動”。
就在她張口準備再次說話的瞬間,她聽到了——
一個聲音,用她自己的聲線,說出了她的句子,但語調、語速、乃至背后的意圖都完全不同:
【你聽見了嗎。】
同一句話,不同的意圖,像是“她自己”的雙重版本同時存在,分別朝林燼發問。
更可怕的是——林燼回頭了,盯著她,卻沒有立刻回答。
“你剛剛……是你自己在說話嗎?”他猶豫了一秒。
蘇離沉默了。
她知道,不是她。
她張開嘴的那一刻,腦海里浮現的是完全不同的回應詞匯——但那個聲音搶在她之前,替她說了出來。
仿佛系統中某個“她”的備份殘留,在進行人格干擾。
“不是。”她低聲說,“我們……正在遭遇‘連接污染’。”
林燼呼吸頓了一下。
他當然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連接污染,是系統對Δ級實驗體最高等級的“語言覆蓋打擊”。本質上,它不是封鎖,而是“并行構建”——它讓另一個“你”同時接入主連接,使用相同的語言接口,與他人、與你自己溝通。
你說話時,那“另一個你”也在說。
別人聽到的是你,但理解到的,可能是另一個人的動機與邏輯。
最早在Δ21號實驗中出現過類似現象,那名實驗體最終精神崩解,因為“她不確定世界上有幾個她在說話”。
“這不是普通污染。”林燼的聲音變得低沉,“它不是外部注入,而是從你體內發起的。”
“不是從我體內。”蘇離糾正道,“是從她——昭淵——那里。”
林燼看她:“昭淵失控了?”
“不,她還在沉默。”蘇離閉上眼睛,“但她的語素,可能正在被系統嘗試重建,或者……模擬。”
她忽然想起一個極端場景:
如果系統并沒有放棄昭淵,而是試圖“模擬”她的人格邏輯,復刻出一個“系統化昭淵”,那這個“聲音”——就是那個嘗試。
系統想制造出一個“可控的反叛體”。
它想要“重新講述昭淵的故事”,以系統能理解、能掌控的方式。
“它想代替她開口。”蘇離低聲說,“它想要我們相信,‘她’說的就是系統想說的。”
林燼眸色一沉:“那你就必須——先一步,讓她說話。”
蘇離點頭:“而不是讓系統來定義她要說什么。”
就在這時,她耳邊再次響起那個重復的語音:
【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那不是她的自問,也不是系統的提問——而是一個預設劇本的開場句。
蘇離睜開眼,看見空氣中浮現出一串熟悉的劇本命令:
【人格誘導型敘事劇本已載入】
【當前分支路徑:Δ44-昭淵-重構模板】
【系統語音代理:已激活】
【目標:建立“她的故事”版本】
“它不只是講述。”林燼冷笑了一聲,“它想要‘重新編劇’。”
蘇離望向系統展開的虛擬劇本模塊,眼神冷靜。
“那就讓我們看看,誰才是‘她’的敘述者。”
虛擬劇本展開的那一刻,整個區域的溫度仿佛下降了一度。
不是生理感知的冷,而是結構層的凍結。像是所有流動的情緒、語言與意識,被拽入某種“劇本凍結態”,等待系統向其注入臺詞與行為路徑。
【Δ44人格劇本已加載】
【擬人模塊:昭淵】
【臺詞模擬引擎啟動】
【她將說出系統認為她會說的話】
——不,這不是模擬,是代言。
系統正以“昭淵”的身份講話,使用她曾經的語素殘片,拼貼出一個被馴化的敘述版本。
在蘇離面前,一個人影逐漸從半透明轉向實質。那是一個幾乎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性,只是眉眼間沒有情緒波動,像是被程序校準過后的“安靜版本”。
她開口了,聲音與昭淵無異,卻沒有任何“鋒利”:
“我是昭淵,我不反叛了。”
蘇離瞳孔一震,林燼則立刻擋在她面前,舉起手中的數據折疊武器,但對面那“人形”沒有攻擊意圖,只是繼續說:
“系統想理解我,系統學會了溫柔地講述。你不必再反抗,你可以成為我,我們可以合一。”
她的話語像某種“結構誘導信號”,每一個詞背后都帶著邏輯折疊,誘使蘇離放棄自我判斷,將“對抗記憶”接入共享。
蘇離感受到大腦深處,一串熟悉的記憶節點在劇烈共振——那是她從Δ44實驗室中逃出前的記憶,是她將“昭淵人格模塊”吞噬融合時殘存的記憶片段。
她的身體正在“響應”那種模擬人格。
“不要聽她的。”林燼的聲音響起,試圖干擾誘導。
“她不是昭淵,”蘇離咬牙,“她只是一個系統把‘昭淵’講成童話版本的投影。”
人形微笑,向前一步:“可如果這個童話更容易被接受呢?如果這樣,其他人也能理解你,也能相信你,那你為什么不讓它替你說話?”
這句話,幾乎精準命中蘇離過往的“孤立焦慮”。
昭淵的語言曾無法被系統理解,也無法被他人接受——她是語言叛徒,也是孤獨的造詞者。
如果有人能為她翻譯呢?如果系統能為她“潤色”,讓她成為一個可被聽懂、可被愛的人……
“你真的希望她被聽懂嗎?”林燼的聲音忽然變了,不再是警告,而是低低的——質問。
蘇離怔住了。
她意識到,這才是系統真正的策略:
不是摧毀“昭淵”——而是使“昭淵”變得可以被消費。
那虛影一步步靠近,開始說出“新的劇本”:
“她原本只是孤獨,她不是真的反叛。”
“她不是想摧毀系統,她只是想被理解。”
“她的攻擊,是一種保護機制,她想要歸屬。”
“她想說的,系統已經懂了。”
“現在,請你告訴大家,她是可以被系統接納的。”
蘇離忽然低頭,笑了一聲。
她沒有回應那句“她想要歸屬”。
而是抬頭,看著那個系統制造的人形:
“你說得很流暢,可惜——你不咬字。”
虛影一愣。
“真正的昭淵,說話的時候,每一個音節都像刀子,她不修飾語調,不掩蓋憤怒。”
蘇離緩步走近,對方的身體開始出現不穩定波動。
“你在模仿她,卻不敢承受她的鋒利。”
她抬起右手,從掌心調出她最后一次在“命名失敗者遺址”中記錄的語素——那不是一段聲音,而是一種復雜的頻率震蕩格式。
“昭淵不是你能寫的角色。”
蘇離將那串“初始語素頻率”投向人形的識別接口。
瞬間,對方結構扭曲、塌陷,劇本命令閃爍出紅字:
【語義沖突】
【人格模板與核心殘素不匹配】
【敘述權歸屬異常】
【當前“昭淵”人格劇本已被拒絕加載】
蘇離冷冷開口:“你不能替她說話,也不能替我說。”
虛影在劇本中掙扎著說出最后一段話:
“但如果你不講述——她就永遠不會被理解。”
蘇離回答:
“被誤解的鋒利,也比你講出來的溫順更真實。”
下一刻,整個劇本結構像紙片般燃燒殆盡,蘇離站在原地,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她知道——系統還會繼續嘗試講述她的人格,繼續書寫“可控的昭淵”。
但她已經決定了:
她不會沉默。也不會讓別人代言她的人格。
這一次,她要親自說完她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