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合金閘門在身后緩緩關閉，將外界冰冷的夜雨和罪惡的硝煙徹底隔絕。“不周山”地下基地那巨大的、如同鋼鐵巨獸之腹的中央機庫內，空氣因為這支小隊的歸來而變得緊張而熾熱。

“幽靈戰車”那傷痕累累的車身還散發著刺鼻的焦糊味，早已在此等候多時的“山海會”醫療組立刻推著幾臺反重力醫療擔架，蜂擁而上。

車門滑開，一股混雜了硝煙、血腥與濃縮神經鎮定劑的氣味撲面而來。

第一個被抬下來的，是依舊處于昏迷狀態的教派“護法”。他四肢被高強度的合金鎖銬牢牢捆住，臉上還殘留著被林瑤那記手刀劈中后，因神經休克而導致的扭曲表情。幾個荷槍實彈的“山海會”精銳立刻上前，將他押送往基地的特級禁閉室。這個“活口”的價值，無可估量。

緊接著，是虛弱不堪的高宇。他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擔架，那雙因為剛剛逃離地獄而依舊充滿了驚恐與茫然的眼睛，正貪婪地、不安地打量著這個充滿了后工業時代風格的、宏偉的地下神宮。對于一個在城市底層掙扎了數年的流浪漢來說，眼前的景象，與他之前所見的“虛擬天國”的宣傳影像，同樣充滿了超現實的魔幻感。

“帶他去三號醫療艙，立刻進行全面的身體檢查和精神狀態評估！”林瑤的聲音從車廂內傳來，雖然疲憊，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最后，林瑤才在“猴子”和“小影”的攙扶下，緩緩地走下車。

當她雙腳踏上堅實的合金地板時，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憊感，瞬間席卷了她的全身。她那件偽裝用的清潔工制服，早已被汗水、灰塵和不知是誰的血跡所浸透，變得又臟又硬。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也因為缺水而微微干裂。若不是那雙眼睛里，還燃燒著一簇尚未熄滅的、明亮的火焰，她看起來，就像一朵在狂風暴雨中，被摧殘得即將凋零的、倔強的花。

“毒蛇呢？”她開口問的第一句話，不是關于她自己。

“蛇哥他……他在那邊……”“猴子”的臉上，閃過一絲后怕與慶幸。

林瑤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毒蛇正靠在一根巨大的支撐柱旁。他的那條傷腿，已經被醫療人員用一種可以促進組織再生的生物凝膠，進行了緊急處理。而他那身黑色的作戰服，后背處，有一個清晰的、被狙擊彈頭沖擊后所留下的、猙獰的凹陷。

雖然他極力地，想讓自己站得，如往常般筆直、孤傲。但，他那微微顫抖的身體，和額頭上不斷滲出的冷汗，還是暴露了他此刻的虛弱。

林瑤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快步走過去，蹲下身，仔細地檢查著毒蛇的傷勢。

“沖擊力太大了。雖然‘迦梨之紗’的內襯擋住了彈頭，但你的內臟，肯定受到了劇烈的震蕩。”她的手指，輕輕地，按壓著毒蛇的肋骨，“有沒有感覺呼吸困難？或者惡心？”

毒蛇看著她那雙充滿了關切與自責的眼睛，搖了搖頭，嘶啞地說：“死不了。”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這次，你的‘作品’，沒有背叛我。”

這句話，讓林瑤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知道，這，是毒蛇，這個驕傲的男人，所能給出的，最高的贊美，與，最深的信任。而這句來之不易的信任，也讓林瑤心中，那塊因為“修羅之拳”的慘敗而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的巨石，悄然地松動了一絲。

“所有人，都辛苦了。”她站起身，環視了一圈，那些雖然個個帶傷，卻依舊精神振奮的“山海會”成員們，“今晚，我們打了一場漂亮的仗。先去休息，后續的事情，等天亮了再說。”

然而，就在眾人準備散去之時。

一個醫療組成員，忽然從三號醫療艙的方向神色慌張地跑了過來。

“大匠！不好了！那個救回來的人，他醒了！但是情況很不對勁！”

林瑤的心猛地一提，立刻跟著那名醫療人員，向醫療艙跑去。毒蛇等人也互相看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

三號醫療艙，是“不周山”里最先進的、擁有獨立神經安撫系統的隔離病房。但此刻，這間本應安靜的病房里，卻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慌。

高宇蜷縮在病床的角落里，身體劇烈地、無法抑制地顫抖著。他的雙手死死地抱著自己的頭，仿佛想把什么可怕的東西從自己的腦子里硬生生地摳出來。

“別過來！別過來！”他的喉嚨里發出了如同野獸般的嘶吼，“滾開！都給我滾開！我不要‘升華’！我不要去‘天國’！啊——！”

他的精神，顯然還停留在慘無人道的“靈魂剝離”實驗之中。

“給他注射鎮定劑！”醫療組的負責人對著身旁的護士大喊道。

“不行！”林瑤立刻出聲制止。她看著高宇那雙布滿了血絲、早已被恐懼所占據的眼睛，搖了搖頭。“藥物只能麻痹他的神經，但無法驅散他心里的‘魔’。”

她深吸一口氣，不顧眾人的阻攔，緩緩地走到了高宇的病床前。

“高宇先生，”她開口了，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卻帶著如同山澗清泉般能安撫人心的力量，“你看著我。”

高宇那充滿了恐懼的眼神，下意識地轉向了她。

“你還記得我嗎？”林瑤指了指自己那張沾染了灰塵的臉，“是我，把你從那個該死的地方帶出來的。”

高宇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他似乎從林瑤的聲音與眼神中辨認出了什么。

“這里不是那個實驗室，這里是‘不周山’。”林瑤繼續用那種無比溫柔的語調說，“你安全了。那些穿著白衣服的魔鬼，他們再也傷害不到你了。”

“你回家了。”

“回家”……這兩個字，像一道溫暖的陽光，瞬間穿透了高宇心中那無盡的、冰冷的黑暗。

他劇烈顫抖的身體漸漸平復了下來，那充滿了恐懼的眼神也一點點地恢復了屬于“人”的神采。他看著林瑤，看著她身后那些雖然個個面帶煞氣，卻眼神中同樣帶著一絲關切的“山海會”的漢子們。他緊繃的精神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了。

“哇——！”

一聲充滿了委屈、痛苦與劫后余生的巨大哭嚎聲，響徹了整個醫療艙。這個曾經在戰場上流血不流淚的硬漢，這個在城市底層掙扎求生也從未向命運低頭的退伍軍人，在這一刻，哭得像一個走失了許久，終于找到了家的孩子。

林瑤沒有去打擾他，只是靜靜地坐在他的床邊，任由他用那最原始也最徹底的方式，去宣泄他心中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恐懼與絕望。

許久，高宇的哭聲才漸漸地停了下來。他用那雙又紅又腫的眼睛看著林瑤，嘴唇蠕動了好幾次，才終于發出了斷斷續續的聲音：“謝謝……謝謝你……姑娘……”

“如果不是你，我恐怕已經……”他說不下去了，又開始劇烈地抽泣起來。

林瑤為他遞過一杯溫水。“先喝口水，慢慢說。”她說，“把你所經歷的一切，都告訴我們。我們需要知道真相。”

高宇接過水杯，顫抖著喝了一口。然后，他那陷入了痛苦回憶的講述，開始了。

“我叫高宇。曾經是新長安NCPD第七機動部隊的一名突擊手。”他的聲音雖然還有些虛弱，但當他說出自己曾經的身份時，那佝僂的腰桿卻下意識地挺直了幾分。

“五年前，在一次圍剿‘鐵拳幫’的行動中，我為了掩護我的隊友，被一枚高爆榴彈的破片擊中了脊椎。”

“我活了下來，但我的下半身徹底癱了。”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NCPD給了我一筆撫恤金，但那點錢，在這個吃人的地方根本不夠看。我的妻子，在我癱瘓后的第二年，跟一個做義體生意的商人跑了。我的積蓄很快就花光了，最后，我連最廉價的貧民區公寓的房租都付不起了。”

“我成了一個流浪漢，一個每天只能靠翻垃圾桶和乞討來活命的殘廢。”

他的這番話，讓在場所有出身龍淵區的“山海會”漢子們，都感同身受地沉默了。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這個冰冷的城市里，一個失去了利用價值的底層人，活得是何等的沒有尊嚴。

“直到半個月前，”高宇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一個穿著白袍的年輕人找到了我。他看起來干凈有禮貌，臉上總是掛著那種讓人很舒服的微笑。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用那種嫌棄的眼神看我。”

“他給了我食物和干凈的水，他甚至愿意坐下來聽我講以前在部隊里那些吹牛的故事。”

“然后，他問我，‘高宇先生，你想重新站起來嗎？’”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狠狠地劈在了高宇那早已麻木的心上。

“我當時就瘋了。”他苦笑著說，“我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我不顧一切地點頭。我說，‘想！我做夢都想！’”

“然后，他就拿出了一份合同。他說，那是一份‘靈魂奉獻’的協議，是‘虛擬天國’給我們這些被塵世所拋棄的信徒的一份‘恩賜’。他說只要我簽了它，我不僅能在那個叫‘天國’的數字世界里重新擁有健康的身體，我甚至能獲得永生。”

“我當時已經被他說得暈頭轉向了，根本沒有仔細看那密密麻麻的合同條款。我只是用我那顫抖的手，按下了我的指印。”

“現在想來，我簽下的哪里是什么‘奉獻協議’。”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那分明是一份把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的死亡契約。”

“簽完合同的第二天，那輛黑色的貨車就來了。我和其他幾個同樣簽了合同的流浪漢，被帶到了那個該死的倉庫。一開始，他們對我們還很好。他們給我們洗了澡，換了干凈的衣服，他們甚至還為我們準備了一頓我這輩子吃過的最豐盛的晚餐。他們稱之為‘最后的晚餐’。”

“吃完飯，我們就被帶進了那個巨大的實驗室。然后，噩夢就開始了。”

高宇的身體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他們把我們綁在那冰冷的、如同刑床的手術臺上。他們給我們戴上了那個該死的頭盔。我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冰冷的金屬探針刺入我的頭皮，那種酸麻的、冰冷的感覺，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然后，我的眼前就開始出現各種奇怪的幻覺。我看到了我死去的戰友，他們在朝我微笑招手。我看到了我離家出走的妻子，她哭著求我原諒。我甚至看到了我年幼的女兒，她長大了，亭亭玉立，她叫我‘爸爸’……”

“我以為，我真的要升入天國了。我甚至，感到了一絲幸福。”

“但是，緊接著，這一切，都變了！”高宇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起來，充滿了無盡的恐懼！

“那些美好的畫面，開始扭曲、破碎！我戰友的臉，變成了腐爛的骷髏！我妻子的身后，站著一個猙獰的魔鬼！我女兒的眼睛里，流出的是……是鮮血！”

“一個冰冷的、不屬于任何人的聲音，在我的腦子里響起。它說，‘記憶提取開始’。然后，我感覺我的靈魂……我的靈魂，正在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從我的身體里，一點點地，……抽出來！”

“那種感覺……那種感覺，比任何酷刑都要痛苦一萬倍！就好像，有人正用一把生了銹的、鈍的勺子，在一下一下地，刮著你的靈魂！我能感覺到我的記憶、我的情感、我的喜怒哀樂……所有構成‘我’這個概念的東西，都在被撕扯、被復制、被變成一行行冰冷的數據！”

“我拼命地掙扎，我嘶吼，我求饒！但是，沒有用！我的身體被死死地綁著，我的聲音，也傳不出那個頭盔！我只能眼睜睜地，感受著自己，正在一點點地，……消失。”

“就在我即將徹底失去意識的時候，……我聽到了爆炸聲，聽到了槍聲。然后，……然后，我就看到了你。”

高宇抬起頭，用那雙充滿了感激的、淚流滿面的眼睛，死死地看著林瑤。

他猛地，從床上，掙扎著，滾了下來，不顧自己殘廢的雙腿，用手，在地上，艱難地，爬向林瑤。

他，抱住了林瑤的腿，將自己的頭，深深地，埋在了她的腳邊，發出了，如同杜鵑泣血般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謝謝你……謝謝你，姑娘！是你……是你把我從地獄里拉了回來！是你……是你把我的魂，給搶了回來啊！”

在場的所有人，都被眼前這悲愴的一幕，給徹底震撼了。

那些“山海會”的漢子們，一個個都紅了眼眶。他們，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他們，殺過人，也被人殺過。但，他們從未見過，也從未想象過，這個世界上，竟然，還存在著，如此，歹毒、如此，滅絕人性的……“酷刑”。

這，已經不是戰爭。

這，是對“人”這個物種，最根本的、最徹底的……“褻瀆”。

“……媽的！這幫，連娘胎里的畜生都不如的狗雜種！”

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再也，忍不住，他猛地，一拳，狠狠地，砸在了，身旁的合金墻壁上，發出了“砰”的一聲巨響！

“老子……老子之前，還他媽的，以為，大匠，你，是在多管閑事！”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與羞愧，而，微微顫抖，“我……我錯了！大匠！這種，不把人當人看的雜碎，……就該，把他們，全都，千刀萬剮！”

他的話，也點燃了，所有人的怒火。

“對！干死他們！”

“大匠！您說，怎么干！我們，都聽您的！”

之前，那些，因為“修羅之拳”的失敗，而，對林瑤，產生的，懷疑與不滿，在這一刻，在這份，血淋淋的、充滿了痛苦的證言面前，……煙消云散。

所有人的怒火，都被，引導到了，一個，共同的、清晰的、也更加邪惡的敵人身上。

林瑤，緩緩地，扶起了，那個，依舊，在嚎啕大哭的高宇。

她，看著眼前，這些，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同仇敵愾的火焰的“山海會”的戰士們。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戰爭”，才算，真正地，……開始了。

而她，也，終于，找到了，自己，在這場戰爭中，……真正的，……“道”。

那，不僅僅是，為了復仇，也不僅僅是，為了生存。

而是，為了，守護。

為了，守護，像高宇這樣，……所有，……被這個，冰冷的，世界，所拋棄的，……弱者的，……最后的，……尊嚴，與，……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