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內的油燈昏黃搖曳，將忙碌的身影拉長，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如同皮影戲中無聲的抗爭。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血腥、汗水和一種…若有若無的腐臭味。

這味道讓張偉的心不斷下沉。

劉主治蹲在趙家媳婦身邊，額頭布滿細密的汗珠，混著油燈的微光。

簡易頭燈（醫療隊自帶）的光束聚焦在那條慘不忍睹的左腿上。

清創已近尾聲，傷口暴露著猙獰的肌肉斷裂和粉碎的骨茬，泥污和碎屑被大量生理鹽水（消耗驚人?。┢D難地沖洗掉一些，但深部的污染難以根除。

傷口邊緣的皮肉，在昏暗光線下呈現出一種不祥的灰敗色。

“不行！”劉主治聲音沙啞，帶著壓抑的憤怒和無奈，“污染太深了！深部組織活力差！你看這顏色…還有這味兒！”他示意張偉湊近。

那股淡淡的腐臭味，正是從傷口深處散發出來！這是組織壞死和早期感染的信號！

“抗生素給了雙倍沖擊量，但…”

劉主治搖頭，用鑷子輕輕觸碰一處肌肉，“彈性都沒了！缺血時間太長，加上污染…感染爆發是遲早的事！一旦膿毒癥上身，在這鬼地方…”

他沒說下去，但意思明確：腿保不住，命也懸！

張偉的【空間感知】雖無法透視，但強化后的嗅覺和觀察力，結合劉主治的判斷，印證了最壞的預期。

他看向傷員慘白的臉，微弱起伏的胸口。

保腿？可能意味著敗血癥死亡。

截肢？在這泥濘祠堂，簡陋器械，感染風險同樣巨大，且斷送一條腿！

“能…能保住嗎？大夫…”

趙家漢子，傷員的丈夫，不知何時跪在旁邊，聲音顫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劉主治的手。

劉主治沉默，看向張偉。這個決定太重了。

張偉深吸一口氣，祠堂里渾濁的空氣刺痛肺腑：“清創…盡力了。但深部壞死和感染風險太高?，F在兩條路：一，繼續保守，清創包扎，大劑量抗生素，祈禱感染能控制，等路通轉院。風險：一旦感染爆發，膿毒癥休克，可能來不及。二…截肢。去除感染源，保命機會大。但…在這里做，風險同樣大。”

“截…截肢？！”漢子如遭雷擊，癱軟在地。

“沒有第三條路嗎？大夫！求求你們！她才三十歲??！”漢子抱住張偉的腿，涕淚橫流。

張偉扶住他，聲音沉重：“我們…也在搏。先觀察四小時！密切監測體溫、血壓、意識、傷口情況！如果感染跡象加重（高熱、意識惡化、傷口惡臭流膿）…必須當機立斷！”他將決定權暫時懸置，也是給傷員、家屬，更是給自己和隊員一個緩沖。這四小時，是命運的賭博。

2號：氣胸的陰霾與無聲的危機

張偉轉向2號李老漢。胸腔閉式引流水封瓶里，仍有少量血性氣泡間斷冒出，但老人呼吸稍平穩，血氧維持在90%左右。

危機似乎暫時解除？

“陳醫生，密切觀察引流量和氣泡！每半小時聽診雙肺呼吸音！”張偉叮囑。

氣胸引流后復張性肺水腫、遲發性出血都是潛在殺手。

“明白！”陳醫生守在旁邊，不敢懈怠。

張美蘭正在檢查5號孫婆婆。

老人神志清楚，但腰部劇痛，雙下肢自大腿以下完全失去知覺和運動能力，大小便失禁。

“張大夫，平面大概在T10左右（胸椎第10節），感覺運動完全喪失，肛門括約肌松弛…高度懷疑胸椎骨折脫位伴脊髓完全性損傷?！?

張美蘭低聲匯報，語氣沉重。這意味著，老人很可能終身癱瘓。

更麻煩的是，由于無法自主排尿，已經出現尿潴留。

張美蘭剛剛在極其簡陋的條件下，冒著巨大感染風險，為老人導了尿，引出大量尿液。

“預防壓瘡！兩小時翻身拍背！注意導尿管護理！千萬不能感染！”

張偉心頭再添巨石。

脊髓損傷患者的護理是長期而精細的工程，在這泥濘祠堂，簡直是天方夜譚！一次褥瘡感染，就可能要命。

張美蘭拿著物資清單，臉色難看地找到張偉：“張大夫，生理鹽水只剩最后三袋！大號輸液器沒了！廣譜抗生素…只夠再維持一天的量！加壓繃帶也快見底了！還有…止痛藥基本沒了?！?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

藥物、耗材，如同沙漏中的細沙，正在飛速流逝。

而傷員的情況，一個比一個兇險，一個比一個需要資源支撐！祠堂外，雨聲未歇，道路搶通的消息遙遙無期。

祠堂角落里，幾個婦人默默地用燒開又晾涼的雨水（僅有的“清潔”水源）浸濕布巾，為傷員擦拭身體降溫。

老支書趙德柱帶著幾個青壯年，不知從哪里找來幾塊相對平整的門板，替換下已經被血和泥浸透的草席。

“張大夫，你們歇會兒，吃點東西。”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婆顫巍巍地端來一個粗瓷碗，里面是幾個烤得焦黑的土豆和紅薯，“屯里…就剩這點能入口的了…別嫌棄?！?

張偉看著碗里簡陋的食物，看著村民眼中那近乎虔誠的期盼和小心翼翼的關懷，喉頭哽住。

他們能給的，只有這些了。

而這，是他們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醫療隊身上的證明。

他接過碗，掰開一個烤土豆，分給旁邊的劉主治和陳醫生。

溫熱的食物下肚，驅散了些許寒意和疲憊，卻驅不散心頭的沉重。

“趙支書，”張偉聲音沙啞，“組織人，燒更多開水！涼下來備用！盡可能找干凈的布，撕成條，煮沸晾干！我們…需要大量敷料和繃帶替代品！”

“好！好！我這就去！”老趙立刻應聲，仿佛接到圣旨。

張偉走到祠堂門口，望著外面漆黑的雨夜。

遠處山巒的輪廓在雨幕中若隱若現。衛星電話靜靜躺在懷里，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他嘗試過幾次，信號只有斷續的電流雜音。

祠堂內，趙家媳婦的體溫開始升高，額頭滾燙！意識似乎也更模糊了，開始無意識地呻吟。

傷口散發出的腐臭味…似乎濃了一絲！

劉主治臉色鐵青，看向張偉。

四小時的觀察期，才過去一半。

但惡化的征兆，已如黑夜中的狼煙，清晰可見！

張偉閉上眼，指尖仿佛還殘留著止血帶旋緊時那股動脈搏動消失的臨界感，也殘留著那孩子冰冷的觸感。

保腿？還是保命？這個殘酷的抉擇，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在腐臭與絕望彌漫的祠堂里，在暴雨如注的深山中，正一步步逼近。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在這片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守護生命的微光，在資源耗盡的倒計時和傷情惡化的陰影中，搖曳欲熄。

黎明，何時才能撕破這沉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