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晚兒,屋子里的會正在緊張地進行著。戰大鵬和三姐戰三妮凍得嘶嘶哈哈的,坐在門口的大石頭上邊嘮嗑兒,邊放哨,他們的身上已經沾滿了雪花。
戰大鵬大半年沒見到三姐了,驟然相見,那透著的就是一個親,嘮起磕兒來沒完沒了。
戰三妮十七歲了,竟然長得同弟弟差不多高。戰氏家族按“文成武功,忠厚傳家,大智若愚,福壽永長”排輩,戰大鵬是“大”字輩,輩分不大也不小。按戰氏家族“重男輕女”的傳統習慣,女娃兒是進不了宗祠的。反正女娃兒長大之后是要嫁人的,隨便起個什么“嫚”了,“妮”了什么的就算了。嫁出去的女娃兒就是潑出去的水,是人家的人。
那個年代,膠東的女娃兒七、八歲的時候就要開始裹小腳了。娶媳婦看新娘子俊不俊,必須得先瞅瞅腳小不小。女娃兒再長大一點,還要束胸,把胸脯板得平平的。可戰三妮和已經嫁人,溫柔賢淑的大姐、二姐簡直就不像一個娘生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女娃兒。
戰三妮打小就野得讓人頭疼,比小小子還淘氣,時常帶著一群小小子去村頭的小清河里撈魚、捉蛤蟆,每天總會弄得滿身泥巴才回家。要不就去山上抓野雞、捉兔子,是家喻戶曉的“孩子王”。讓戰三妮裹小腳?那是辦不到的!戰三妮躺在地上雙腳來回踢蹬,又哭又鬧,甚至把兩個腳后跟都搓掉了皮,直冒血絲子。當娘的心疼閨女,只好勸戰家興作罷。到了束胸的年齡,戰家興夫婦倆再也不沒有勇氣強迫戰三妮了。以至于在苦難的歲月里,戰三妮就像是山上亂石頭中的野草,倔強茁壯地成長了起來,發育得強壯有力,身板兒比小小子還結實。為此,十里八鄉一些喜歡嚼舌根子的大小媳婦兒們,給戰三妮取了個綽號:戰大腳。
戰三妮身子骨的強壯,自有強壯的好處。讓戰家興夫婦倆沒有想到的是,他們一家在最困難的時候,還真就得了這個三丫頭的濟。戰大鵬一家幾輩子也沒個識文斷字兒的人,戰家興下了狠心要供一個學生出來,就把戰大鵬送到家族中最有文化的老人戰傳熙辦的私塾里念書。戰家興的大兒子和二兒子犧牲之后,大鵬他娘一病不起。也多虧了戰三妮身體強健,屋里屋外,田間地頭的幫著戰家興忙活,這才支撐起了這個家。
人和人相遇,靠的是一種緣分;人和人相處,靠的是一份誠意;人和人相愛,靠的是一棵真心。只要一提起戰三妮來,凡是戰家夼的人沒有不頭疼的。可是,戰三妮和“雙槍無敵賽彥平”杜梓林似乎是格外有緣。杜梓林是戰家興一個頭磕在地上的兄弟,多年之后又見到戰三妮,那是打心眼兒里喜愛,認定戰三妮將來一定會是一個穆桂英式的巾幗英雄。生逢亂世,有一技傍身不會有虧吃。在戰三妮的死纏爛磨下,杜梓林竟然打破了他不收女徒的師門規矩,慨然答應收戰三妮為徒,把自己賴以成名的雙槍絕技傳給戰三妮。
杜梓林還和戰家興私下里商定,等過幾年局勢穩定,讓戰三妮嫁給他比戰三妮小三歲的兒子杜仁興,兩個人結為親家。女娃兒大幾歲沒關系,“女大三抱金磚”嘛。戰家興自然含笑答應,并讓杜梓林帶戰三妮參加革命工作,歷練歷練,邊干革命邊學習杜梓林的雙槍絕技。
戰三妮這次回家見到久別的弟弟,也十分興奮。她正嘰嘰呱呱的講述著這大半年來,跟隨杜梓林冒著生命危險走村串戶,尋找失掉聯系的黨員,發展新黨員,重新聚集革命力量,準備武裝起義的所見所聞。忽然,屋內傳來低低的《國際歌》聲:“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斗爭……”
戰大鵬沒有聽過《國際歌》這首讓人熱血沸騰的全世界無產者的戰歌。他愣了愣,看了三姐一眼之后,不由自主的叨咕了一句:“這是啥歌?咋沒聽過?聽著就讓人來勁!”
戰三妮撇了撇嘴,滿臉老師對學生的教訓弟弟說道:“哼!真沒學問,連《國際歌》都不知道。這首歌呀,叫做《國際歌》,是一個法國人寫的,是專門寫給咱們窮苦老百姓的歌。”
戰大鵬望了望三姐那被太陽曬成黑紅色的方圓開朗的臉龐上,那寬寬的前額上,出現了幾道細細的縱橫紋線,就像是在思索著什么。三姐顯得既單純又有主見,天真而又不失有成年人的某些說不清的老練。這哪里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應該有的表情,分明就是一個久經考驗,有著豐富對敵斗爭經驗的老資格地下工作者呀。
三姐的蔑視讓戰大鵬心里很不痛快,尤其是讓一個女孩子家家的看不起戰大鵬更感覺是恥辱。他撇了撇嘴,回頭看了一眼沒有一絲燈光透出來,捂得嚴嚴實實的窗戶,對三姐說道:“都十七大八的大閨女了,又不是不點兒的小嫚兒,還瘋瘋癲癲的潮吧,看誰還敢娶你!”
戰大鵬的話捅了戰三妮的肺管子。她惡狠狠的瞪了弟弟一眼,斥責道:“啊呸!你再呲毛兒瞎咧咧,你信不信三姐一巴掌呼死你!哼!你以為你三姐就會唱《打花拍》呀?”
《打花拍》是掖縣鄉下的一首民歌,內容幽默有趣。以打花拍的形式,告訴人們生活中穿衣服的基本步驟。是戰三妮在家幫助她娘干家務的時候,經常哼的一首膠東小調。而戰三妮最煩的就是別人說她出嫁的事兒,她打心眼兒里瞧不起比她小三歲,鼻涕啦瞎的杜仁興。
戰大鵬只是一時不忿,說話這才禿嚕嘴。他有些怕戰三妮,戰三妮要是急眼了,那粉拳打到身上也是很疼的。為了哄三姐高興,戰大鵬從懷中拿出半個烤地瓜,送到戰三妮面前說道:“三姐,俺特意給你留著的,有點涼了,你吃點兒墊吧墊吧!呵呵……你才剛說《國際歌》是那個姓‘法’的人專門寫給咱們窮苦老百姓的歌,也不知道他是哪兒的人,還姓‘法’?這姓法的也真有本事,能寫出咱們窮苦老百姓的歌。不過,他寫的《國際歌》真好聽!”
戰三妮把嘴里的地瓜吞進肚子里,抹了一把嘴角邊的黑灰,“咯咯”笑著說道:“大鵬,咱們家就屬你識文斷字兒,咋啥都不知道呢?還姓‘法’的人。呵呵……那‘法國’不是人名,是一個國家,離咱們掖縣老遠了。就像咱們中國,你能說是姓‘中’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