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你這是……”

周父周母三妹捂著鼻子，一臉驚異望著被糞臭侵透的周紅兵和李木栓。

“爹，娘，先別說了，咱們先搬糞桶。”

周紅兵招呼眾人下貨。

周母還要說，見周父已經上手開始搬貨，不再多說，也加入進去。

糞桶搬下來，大部分放在堂屋，小部分放到周紅兵里屋。

干完活，周紅兵取出零錢結賬。

送走車隊，眾人坐到滿是糞桶的堂屋。

已經適應臭味，沒最初那么惡心。

面面相覷，周母努嘴示意周父先開口。

周父望望周母又望望周紅兵，決定裝傻，閉口不言。

三妹沖李木栓一陣擠眉弄眼。

周紅兵則穩穩坐著，等待家人提問。

場面，沉默下來。

周母白眼周父，率先道：“紅兵，你這是借了無息貸款？”

周紅兵沒急著回答周母的提問。

現在的局勢是，借無息貸款，爹是支持的，妹妹說不上話，大哥大嫂正在和娘鬧別扭，不樂意管。

現在快刀斬亂麻，只需要說服娘一個。

他已經思考好如何說服，在做最后的打磨。

“紅兵哥，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感覺氛圍有點不對，李木栓沒理三妹的擠眉弄眼，堅持要走。

“慢著。等會兒還有事麻煩栓子你。”

周紅兵出言阻止。

他取出根紅梅煙遞給周父，自己也叼上一根。

周父接過煙，嗅了嗅，陶醉在香味里。

烤煙不同于旱煙，經過烤制后，煙絲那種蓬松的香味比旱煙葉好出太多。

周父當兵時候抽的也是煙卷，但結婚后，再每月花錢買煙卷抽是不可能了。

有那錢，讓家里吃頓干的，比什么都強。

“嚓——”

點燃火柴，先為周父點上，再給自己點燃。

“呼——”

猛吸一口，噴出白煙，望著它飄裊而上，周紅兵開口道：“娘，我今天去縣城辦了無息貸款。為的是蓋小拱棚種菜賣錢。”

聞言，周母皺眉，她就知道周紅兵有事瞞著自己。

自己被他用耍朋友給騙過，還傻乎乎搭進去兩元錢。

“借了多少？”

“一千二百塊。”

“這么多！”

周家三人都是一驚，沒想到周紅兵一次性借這么多錢。

“二子，你這就不對了，這蓋棚一千塊就……”

周父被周母殺氣騰騰的眼神頂住，聲音越來越小，終是把最后支持周紅兵的話吞回肚。

“娘，其實，我借無息貸款種地，和你找村長借錢送我進廠，是一回事。”

“怎么就一回事？村長那是咱家親戚，找他借錢，還不上還能拖拖。

你借的可是公家錢，還不上是要坐牢抄家的！

75年建公路，你三伯家房子占地不搬，直接就被強推了，你不知道？

還是鄉里鄉親靠譜！”

周紅兵苦笑一聲，紅旗村劉姓為主，旁姓也都是周邊村子嫁過來的，多少都沾親帶故。

這樣的村民，自然團結，有事都互相幫助。

86年村子被淹，大家都遭受了很大損失，繞是如此，周父發送時，各家都準備了一份人情來，后來蓋新房，大家也都來幫忙。

但，村民團結是內部的，對外人則極度排斥。

周父是北方人，因為這個，他在村里受到很多白眼。

這也是周母性格要強的原因，家里男人不中用，她就得頂起一片天。

去年分地，村民開會，有人主張只給周母、大哥、自己分地，不給外地的周父分地。

不是周母在會場撒潑打滾的鬧，扯著她縣三八紅旗手的旗子說要去縣里告，周父是真分不到地。

“娘，您還記得去年分地的事嗎？”

聞言，周母心頭一震，身體有些顫抖。

周父則神情落寞，那事如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您要強了一輩子，為的什么？

不就是村里人排外，您想讓旁人高看咱家一眼嘛。”

抽了口煙，周紅兵繼續道：“我倒不是說村里大伙對咱家有惡意，也不是說他們看不起咱家。

只是大伙心里有芥蒂，和咱家不齊心。

您去借一百塊，人家看在您面上還好說，這蓋棚可是要一千多塊，他們憑什么借給爹這個不是實在親戚的外姓人家。”

互助，團結。

是村子的根。

排外，保守。

是村子的病。

這些是相互依存，相伴而生的。

“唉——

人啊，就是這樣。”

頓了頓，周紅兵道：

“還有，三伯家占地被強推的事，

人家施工隊是得到村長同意才推的，還在村里給他另蓋了一間院子，該給的補貼也一分不少。

他老嘮叨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無非是想再薅點公家的羊毛。”

“再來無息貸款的事，您關心的還款，我都問清楚了。

五年后還，沒有利息，還不上還能延期。

村長和另外幾家借了的，一年不到就還上了。

我們不如人家？”

這話有理有據，有情有義，打到了周母七寸，她想反駁，卻找不到話可以反對。

最后她死撐著喃喃道：“那也不該借公家的貸款，找親戚借，萬一呢……

無非是借到的少點，棚蓋的小些。”

這話說的很虛，她怎么不知道村里人對周父的態度，不可能借這么多錢給她。

只是她要強了一輩子，說一不二，這是在出于本能的反駁。

“且不說我們家這種情況，就算是他們的實在親戚，這蓋棚是各家的事，掙了錢又不帶他們分，他們憑什么借？

分地這一年，有人吃香喝辣，有人還是吃糠咽菜，也沒見相互幫襯的。”

“時代變了，大事上，大家互相幫助，那沒話說。

可這種各家自己的事，不可能再回到從前。

咱家只能借無息貸款，不然一輩子蓋不上棚，一輩子直不起腰。”

周紅兵說完，看向爹娘，等待他們最后的態度。

周父再也忍不住，率先表態，道：“我支持二子，時代變了。

別的不說，兩年前，大子辦結婚登記忘帶介紹信，人家問都不問就蓋章了。

放以前，怎么可能。

時代變了，咱們也得變。”

介紹信、出入證、居留證……

這些制度隨著開放越來越淡化，在正式廢除前已經形同虛設。

“二哥，爹說了，蓋棚能每天給我白糖吃，我支持你。”

三妹也舉手支持。

眾人看向一臉糾結的周母。

半晌，周母像泄了氣的皮囊，低頭道：“錢都花了，還能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