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知,沈坤此刻內心必是悔恨交加。
當年他縱容林氏,初衷并非寵妾滅妻,不過是想借林氏之手,挫一挫母親的傲氣鋒芒,以便日后能更好地掌控這位出身高門的妻子。
她更記得,那年幼弟方兩歲,一場小小的風寒,竟就此夭折。
后來才知,是林氏處心積慮,刻意收買、籠絡幼弟身邊的乳母和婢女,使其分心失職,才導致無人看顧的幼弟失足跌入水缸,染上風寒,最終引發(fā)肺疾,不治而亡。
東窗事發(fā),林氏反咬一口,嫁禍于人。
沈坤盛怒之下,竟只命人將乳母和婢女捆綁發(fā)賣了事。
母親那時已懷胎六月,接連遭受丈夫背叛、林氏暗算、婆母落井下石以及外界流言蜚語的重創(chuàng)。待她終于看清真相,卻已心力交瘁,回天乏術。
最終流產血崩,元氣大傷,纏綿病榻,院門難邁。
即便母親拖著病體,悲憤地向沈坤指證林氏之惡,換來的卻是他雷霆般的震怒與斥責。
他咬定幼子之死,不過是懶惰仆婦的疏忽,與“無辜”的林氏毫無干系。
痛失愛子,又遭至親背叛,更被橫加指責,母親對林氏恨入骨髓,心氣郁結,終至油盡燈枯,含恨而逝。
失去了程家這門顯赫姻親,沈坤追悔莫及。
然他自詡大丈夫,豈能將這份悔恨形于顏色?
加之林氏日夜在他耳邊巧言令色,讒言不斷。
那點殘存的悔意,也漸漸被扭曲成“程氏過錯更大”的自我安慰。
為逃避良心的拷問,沈坤索性自欺欺人:認定自己并無過錯,錯在程氏心胸狹隘;而林氏更是無辜,她為與自己相守,甘愿委屈為妾,情深義重;反倒是程氏,咄咄逼人,胡亂猜忌,實在過分。
只是宦海浮沉,偶遇挫折,或因銀錢困窘而捉襟見肘,或見連襟同僚步步高升而自己原地踏步時,沈坤心底那點隱秘的念頭便會悄然滋生:“若程氏尚在,何至于此?”
如今,長女歸家,舉手投足間盡顯名門閨秀的端莊大氣,氣度斐然,言行得體,貴氣天成。
反觀林氏所出的兩個女兒,雖能承歡膝下,嬌憨可人。
但沈坤心中明鏡一般:若想與真正的高門望族聯(lián)姻,非長女沈長樂不可。
遙想程氏在世時,沈家仆從如云,衣食住行無不精致,往來賓客皆是鴻儒名士。
提及榆樹胡同沈家,誰不贊一聲清貴門庭?那時的自己,是何等意氣風發(fā)!
念及此,沈坤臉上悔痛之色愈濃,再也無心弈棋。
猛地起身,拂袖而去。
沈長樂并未起身相送,只垂眸,不緊不慢地收拾著棋盤上的殘子。
……
跳躍的牛油燭光下,映照出孔嬤嬤那張因怨恨而扭曲的臉,她咬牙切齒地啐道:“老爺至今……竟無半分悔過之心!”
沈長樂唇角噙著一絲冰冷笑意,駁道:“嬤嬤此言差矣。”
沈坤此人,最是逞強好面子。
他那悔意已深如骨髓,卻已無力回天。
為區(qū)區(qū)一個林氏,他親手斷送了原配嫡妻的性命,更失去了程家這座足以倚仗的靠山。
不僅家道中落,更使得仕途蹉跎,前程黯淡。
然而他也明白,悔恨無濟于事,唯有眼前安穩(wěn),聊以自慰。
于是愈發(fā)溺愛林氏,仿佛這般便能證明自己當初的選擇沒錯,所有的犧牲都值得。
那林氏也非等閑之輩,身處如此境地,竟仍能憑三寸不爛之舌,不僅讓沈坤未曾遷怒于她,反而將原配程氏的陪嫁產業(yè),都交予她打理。
此等手段,著實令人……嘆為觀止。
然,今時不同往日。
沈長樂強勢歸來,攜帶著沈坤夢寐以求卻又求之不得的名利富貴,在他眼前活生生地晃著,怎能不叫他眼熱心焦?
她字字句句,無不戳中他昔日痛處,處處提醒他,只因當年一念之差,鑄成大錯,如今追悔莫及。
沈長樂料定,沈坤此去林氏居處,絕非尋求慰藉。
必是向林氏興師問罪去了。
……
林氏正房內室。
牛油燭光搖曳,映著林氏略顯焦慮的臉。
她正對著心腹魯嬤嬤低聲吩咐,手中捏著一張薄薄的當票。
“都安排妥了?那幾件頭面,還有長悅長喜的那對赤金點翠的鐲子……當票日期可寫清楚了?是那賤人歸家后的次日?”
“夫人放心,老奴親自辦的,保證萬無一失。”
魯嬤嬤壓低聲音,眼中閃著精光。
“賬上支取給大小姐添置家具擺設的銀子,老奴也已按您的意思,與那鹿鳴坊的掌柜溝通好了。老爺最重規(guī)矩,見您為了嫡長女如此委屈自己,定會心疼,更會惱大小姐奢靡無度,不知體恤……”
林氏嘴角勾起一絲冷笑,剛要說話,門外傳來丫鬟略顯驚慌的通傳:“老爺來了!”
話音未落,沈坤已沉著臉,帶著一身壓抑的寒氣,掀簾而入。
他目光如刀,掃過室內,最后釘在林氏臉上、身上。
林氏心頭一緊,臉上卻瞬間堆起溫柔又略帶一絲疲憊的笑容,起身相迎:“老爺回來了?可是要歇下?妾身這就……”
“不必!”沈坤聲音冷硬,打斷她的話,徑自走到主位坐下。
他并未看林氏,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掐象牙邊的烏木圓桌面,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敲得人心頭發(fā)慌。
這正是他心情極度煩躁的標志。
林氏給魯嬤嬤使了個眼色。
魯嬤嬤會意,立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搶在林氏開口前哀聲道:“老爺!您可要為夫人做主啊,夫人她……她太難了!”
沈坤眉頭擰得更緊,銳利的目光終于轉向林氏:“何事?”
林氏眼圈瞬間紅了,拿起桌上那張當票,步履盈盈地走到沈坤面前,未語淚先流,聲音哽咽,帶著恰到好處的委屈與堅韌:“老爺息怒,原是妾身無能,惹老爺煩心了。只是事關大小姐,妾身這做繼母的,實在不能不盡心啊。”
她將當票輕輕放在沈坤手邊的桌上,用帕子拭淚:“大小姐歸家,老爺吩咐要好好安置。妾身不敢怠慢,想著東廂房雖布置了,但一些細軟擺設、日用器物,總還要添置些好的,才配得上大姐的身份,也不墮了沈家的體面。可賬上支取的銀子實在有限……”
魯嬤嬤適時地膝行兩步,捧著一個小巧的首飾匣子,里面躺著幾件成色不錯的金簪和一對小巧的鐲子:“老爺您看,夫人為了湊足給大小姐買那套上好酸枝木書案和汝窯茶具的銀子,連自己陪嫁的幾件心愛頭面,還有二小姐過生辰時您賞的赤金點翠鐲子,都拿去當了!二小姐知道是給大姐姐添置東西,也曾哭鬧過,最后也懂事地沒鬧……”
林氏適時地抽泣一聲,別過臉去,肩膀微微聳動,將一個為了丈夫前妻之女忍辱負重的賢良繼母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她心中篤定:沈坤最吃這套了,加上牽扯到親生女兒的首飾,他必定心疼,繼而遷怒沈長樂奢靡,苛待繼母。
然而,沈坤的目光掃過那張當票和匣子里的首飾,眼神卻更加陰鷙,沒有絲毫預想中的感動或愧疚。
他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聲巨響,嚇得林氏和魯嬤嬤都是一哆嗦。
“夠了!”沈坤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林氏,你這是在跟我訴苦?還是在邀功?”
林氏愕然抬頭,淚珠還掛在睫毛上,難以置信地看著沈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