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華早已隱沒,廣州的秋老虎卻依舊跋扈囂張。陽光穿透五山校區濃密的樹冠,在滾燙的瀝青路面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空氣里黏稠的熱浪裹挾著蟬鳴,宣告著夏天并未真正退場。校園小徑上,白花花的大長腿仍是流動的風景。新學期伊始,麥迪爾便常常獨自一人走過西湖畔。月馨在保研的獨木橋上奮力前行,無暇再與他并肩。
大四了。時間明明已無聲滑過半月,然而當麥迪爾獨自走在湖邊,某個瞬間被“大四”這個念頭擊中,心口還是會猝不及防地一窒。太快了。從大學城的青澀懵懂,到五山的熟悉沉淀,大學這本倉促的書,竟已翻到了最后一章。驚詫過后,麥迪爾依然如過去的千百個日子一樣,背著沉甸甸的書包,走過波光粼粼的西湖,踏上虹橋,再沿著水岸前行,目的地是東三十四號樓的自習室。書包里裝著厚厚的考研資料,目標直指上海交大——只因那是月馨保研沖刺的圣殿。但他心底比誰都清楚,自己的斤兩,能留在本校已是僥幸。此刻,月馨正在上海面試。“結果,該快出來了吧?”走過情人島幽靜的小徑時,他喃喃自語。
中秋后的廣州,晝夜終于拉開差距。清晨的五山有了絲絲涼意,晨風掠過樹梢,帶著爽凈的微甜。在三十四號樓坐定,麥迪爾翻開考研資料,鉛字卻像水面的倒影,模糊晃動,怎么也沉不進心底。考研于他,更像一個飄渺的符號。父母的期望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月馨選擇了繼續高飛,他才模糊地有了追隨的念頭。至于能否上岸?一片混沌。在他眼中,考上了,無非是多幾年象牙塔的延宕;考不上,便投身茫茫人海。而工作?那又是另一個更龐大的未知黑洞。對麥迪爾而言,眼前這所謂的“備考”時光,與其說是拼搏,不如說更像一場華麗的逃避,逃避所有指向未來的詰問與焦慮。
書本看不進,他索性打開電腦,指尖在鍵盤上飛舞,開始編織一個遠離現實的故事。麥迪爾的生活軌跡簡單得像一條直線:有課上課,無課則沉溺于書頁或網絡的虛擬世界。若月馨有空,便是兩人共享的閱讀時光。然而這個學期,月馨的身影總是匆忙,麥迪爾便習慣了獨自咀嚼一天的晨昏。
身邊,未選擇深造的伙伴們已開始西裝革履地奔波于招聘會;保研、出國的,則在精心打磨著光鮮的申請文書;考研大軍更是早出晚歸,行色匆匆。麥迪爾夾在其中,像個迷途的影子。考研的決心如風中殘燭,找工作的沖動又遲遲未至。于是,他每日照例背著幾本考研書和雜書來到教室,象征性地翻幾頁復習資料,便迫不及待地抽出小說,或是沉浸于自己筆下世界的更新。他總尋找最僻靜或人最少的角落,好讓鍵盤的敲擊聲不至于驚擾他人。其實,每一個清晨都在虛空中流逝。名義上是復習,更多時候,不過是把自己書中的世界又悄悄推進了一章。
正午時分,麥迪爾收拾東西去食堂,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是月馨的消息:面試很順利,幾乎確定被錄取了。麥迪爾的心像被溫熱的潮水漫過,替她高興,指尖飛快地詢問歸期,說要接她。
食堂里偶遇小妍,她已手握美國名校的offer,眉宇間卻鎖著化不開的愁緒。她要遠渡重洋,而男友明浩則要扎根國內求職。大洋的阻隔,讓“分手”還是“異地戀”這個殘酷的命題,赤裸裸地橫亙在兩人面前。麥迪爾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沉默地聽著小妍傾訴完所有的惶恐與不舍。這問題,無關權衡利弊,只關乎孤注一擲的勇氣。飯后,他和小妍約好明天一同去接月馨。整個下午,麥迪爾都在電腦前編織故事。那本故事集,曾是他課余時光的心血,里面藏著他成長的碎片與倒影。但最近,他筆下的故事卻越來越偏離自己的生活軌道。他對自己的生活失去了興趣,甚至常常懷疑,是否每個人都曾經歷過這樣的時刻——對眼前的一切感到索然無味,卻依然要戴上努力的面具,茍延殘喘?至少月馨、小妍和明浩不是吧?他們都在自己選擇的軌道上,日夜兼程,奔赴夢想。
午后,天色漸漸沉了下來,風也變得急躁,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麥迪爾早已習慣廣州這翻臉如翻書的天氣,對此毫不意外,只是下意識地摸了摸書包里的傘。整個下午,只有鍵盤的敲擊聲陪伴著他,時間在指縫間悄然溜走。飯點將至,他習慣性地側頭,望向身邊的空位,才恍然驚覺——月馨還在遙遠的上海。不知從何時起,習慣了自習時身邊有她的氣息。麥迪爾無奈地牽了牽嘴角,以后,大概要習慣這份空曠了吧?
翌日下午,麥迪爾、小妍、明浩齊聚廣州南站。巨大的穹頂下人流如織,卻因空間的遼闊而不顯擁擠。月馨拖著行李箱從出站口走出,臉上漾著明媚如春光般的笑容,遠遠地朝他們揮手。月馨是那種耐看的女孩,初看不覺驚艷,卻如清茶般越品越有滋味,交談間能感受到她獨特的氣質,熟識后更會發現那份氣質下掩藏的可愛。麥迪爾說不清為何如此著迷,或許是因為她骨子里的那份自信——一種有足夠實力支撐、毫不盲目的自信。自信的女人總是發光的,他愛的,正是這樣的月馨。雖然此刻仍在一起,麥迪爾卻看不清他們的未來。她太優秀,腳步堅定地朝著夢想的方向穩步前行。而自己,年過二十,卻陷入更深的迷霧。他常覺得自己可悲,或許考上這所學校已是人生的頂點,往后的路,盡是下坡。尤其踏入大四,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專業知識稀松,特長技能匱乏,回望大學三年多,竟覺滿目瘡痍。
麥迪爾與月馨的相遇,始于一場啼笑皆非的意外。大一軍訓,課間十分鐘的喘息,是不同班級同學在樹蔭下短暫交匯的時刻。麥迪爾就在那時看見了月馨。她并不張揚,安靜地站在湖邊喝水,風拂過她的發絲,那一刻的剪影,莫名地攫住了麥迪爾的目光。正當他看得失神,旁邊幾個打鬧的同學猛地撞向月馨,她驚呼一聲,整個人跌落湖中!麥迪爾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已先一步沖入水中,一把抓住月馨的手臂就往岸上拽,嘴里還急切地安慰:“別怕!我來了!”就在他用力拉起月馨的瞬間,腳底觸到了堅實的湖底——水,才剛沒過大腿!月馨被他拉著站直,睜大了濕漉漉的眼睛,怔怔地看著他。湖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麥迪爾身上,方才的喧囂瞬間凍結,只剩下不解風情的蟬鳴聒噪。兩秒鐘后,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笑猛然炸開,月馨也忍不住捂著嘴,對著狼狽的他笑彎了腰。那一刻,麥迪爾只恨湖水不能將自己徹底淹沒。
接下來的軍訓,麥迪爾再不敢看月馨一眼。他篤定自己在對方心里,乃至在很多人心里,已經成了天字第一號傻瓜。其實他純屬多慮。那天的插曲,除了當事人,很快就被軍訓中接踵而來的趣事淹沒。十八天的煎熬在國慶前的大閱兵中莊嚴落幕,麥迪爾長舒一口氣,總算沒人再提那樁糗事。嶄新的大學畫卷,似乎已在眼前展開。
然而真正的大學生活畫卷鋪開,麥迪爾卻發現它遠非想象中那般神圣,反而充斥著大片的空白與無聊。報名學生會、社聯接連被拒,他對校園組織社團的熱情徹底熄滅。當別人在各種活動中奔忙時,麥迪爾只剩下無所事事。熱愛文學的他,一頭扎進了小說的汪洋。整個大一上學期,他都在中外小說的世界里浮沉,生活里除了室友,幾乎沒交到新朋友,甚至一學期都沒和女生說過話。學期末,毫無懸念地掛科了。
大學愈發顯得索然寡味。就在這時,月馨再次闖入了他的生活。根據學校規定,游泳是畢業的硬指標。會游者可直接考證,不會的,大一第二學期必修游泳課。麥迪爾在第一節游泳課,就再次遇見了月馨。
“你不會游泳嗎?”月馨徑直走到他面前,聲音清亮。
麥迪爾看著突然出現的月馨,穿著黑白細條紋泳衣的她,身姿纖細動人,一時竟失了語,只呆呆地看著,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兩下。察覺到自己失態,他尷尬地咳了兩聲,依舊發不出聲音,只能窘迫地點點頭。
月馨看著他驚愕的模樣,忍不住捂嘴笑了:“上次的事,還沒來得及謝謝你。”
“上次”兩個字像烙鐵燙在心上,麥迪爾的臉瞬間紅透,只能擠出尷尬的笑容,恨不得立刻跳進深水區躲起來。
上課鈴聲適時地響起,如同救世的天籟。月馨聞聲,朝自己班級的方向望了望,回頭對麥迪爾說:“上課了,下次再聊吧。”
麥迪爾如蒙大赦,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好”字,朝她揮了揮手。
月馨也揮手道別,走出幾步,忽又停住,轉身對他嫣然一笑:“當時的你,像個超級英雄。”說完,轉身融入了自己班級的人群。
麥迪爾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池邊,“噗通”一聲扎進了水里。
就這樣,麥迪爾和月馨算是正式認識了。不同學院,宿舍區也相隔甚遠,平時見面不多,主要靠微信聯絡,周末才相約圖書館。月馨是學霸,圖書館于她是知識的戰場;而學渣兼書蟲的麥迪爾,則更偏愛在小說世界里遨游。往往一天結束,月馨完成了作業和復習,麥迪爾也啃完了一大半小說。
月馨在大二下學期開學不久,成了麥迪爾的女朋友。
小妍是月馨的閨蜜,明浩是小妍的男友,四人順理成章成了一個小團體。月馨和小妍是學霸雙子星,明浩成績不算頂尖,但大三時坐上了學生會主席的交椅,也是校園風云人物。四人中,最“平凡”的便是麥迪爾。他對大學愈發感到無趣,慘淡的成績也磨滅了自信,因不自信而愈發怯懦退縮,將自己封閉在一個只容月馨進入的孤島。到了大三,他對大學已無甚期待,目標僅剩下“混到畢業證”。學習更是拋諸腦后,大三下學期開始在網上寫小說。只有在那個無人認識“麥迪爾”、不知他“不堪”的虛擬世界,他才能找到一絲可憐的自信,敢寫下平時不敢言說的心事。第一次申請簽約失敗后,脆弱的勇氣徹底崩塌,他認定自己一事無成,打算放棄,停更了很久。也就是從那時起,他隱隱覺得,考上這所大學,或許已是自己人生所能攀登的頂峰了。
“你的書,怎么不更新了?”某天走出圖書館,月馨忽然問道。
麥迪爾猝不及防,瞪大了眼睛,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你…你看過我的書?”
月馨嗔怪地白了他一眼:“雖然不習慣看電子書,但男朋友寫的書,女朋友怎么能不看?我還特地裝了QQ閱讀呢。”她晃了晃手機屏幕。
“我以為根本沒人看…謝謝你,親愛的!我明天就更!”巨大的喜悅瞬間淹沒了麥迪爾,他激動地抱起了月馨。
月馨在他懷里笑得眉眼彎彎:“我永遠是你最忠實的讀者。”
大三期末前夕,麥迪爾終于更完了故事集的第一卷。計劃暑假開啟第二卷。然而大三結束的鐘聲敲響,他不得不直面就業還是考研的抉擇。人生的十字路口猝然降臨,他茫然無措。家人的期望讓他買了考研資料,整個暑假,小說創作再次擱淺。
大四開學,選擇的壓力撲面而來。這年的中秋在九月十五,開學不過半月,麥迪爾卻覺得生活天翻地覆:小妍申請出國,明浩拿到offer,月馨保研沖刺,只有他,依舊在原地徘徊,不知方向。
從廣州南站接回月馨后,麥迪爾身邊又有了她的陪伴,但他內心卻更渴望獨處。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籠罩著他,仿佛孤獨才是他生命應有的底色。兩天后,月馨收到了上海交通大學的錄取通知,保研成功。當晚他們慶祝了一番,麥迪爾由衷地為她高興,心底的迷茫卻如濃霧般彌漫。
時間如湖水般從麥迪爾和月馨走過的岸邊悄然流過,又是半月。大四的第一個月里,麥迪爾的故事集瘋狂更新了十萬字。月馨嗔怪他寫得太快,自己跟不上看。麥迪爾只是微笑著解釋靈感噴涌,卻未告訴她,每當現實的壓力如巨石壓頂,寫作便成了他唯一的避風港。這一個月寫下的故事,比過去一年還要多。
國慶長假,四人相約旅行。他們避開了人潮洶涌的熱門景點,選擇了西南一處寂寂無名的山水。明浩是資深徒步愛好者,尤其熟悉西南的莽莽群山,這次行程便是他的主意。四人租了一條小船,在青山綠水間悠然飄蕩。當別處的游客在景點摩肩接踵時,他們卻獨享著一份遠離塵囂的靜謐。
西南的山水最是多情,千峰疊翠,碧水蜿蜒,輕易便能勾起人心中無盡的纏綿。
明浩望著兩岸連綿的青山,山中鳥獸啼鳴不絕。他突然朝著山谷放聲大喊:“小妍!我愛你!你知道嗎——”喊聲在山谷間激蕩、回響,久久不散。明浩的眼中瞬間蓄滿了熱淚。
“我也愛你——!”小妍也奮力呼喊起來,“我也愛你——!”她一遍遍重復著,聲音漸漸哽咽,最終泣不成聲。
兩人緊緊相擁,對著這多情的山水,哭得像迷路的孩子。
月馨的淚水也跟著無聲滑落。麥迪爾緊握著她的手,不敢去擦拭她的眼淚,怕一觸碰,自己強筑的堤壩也會轟然倒塌。
夜晚回到賓館,按約定訂了兩間情侶房。這是明浩和小妍最后一次以戀人之名的旅行,離別在即。
麥迪爾和月馨的房間一片死寂,沉默壓得人喘不過氣。
“你…有話要對我說吧?”月馨的聲音打破了凝滯的空氣。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說過,最后的選擇權,永遠在你。”麥迪爾的聲音低沉。
“你知道的,”月馨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我們的未來,無關選擇,只關乎勇氣。”
“我接受你所有的決定。”麥迪爾回答,聲音已帶上了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依然…連選擇的勇氣都沒有。”月馨低下頭,輕聲嘆息。
“對不起,”麥迪爾的聲音哽咽了,“在現實面前,我很多時候…無能為力。”
“也許,我一直都錯了。你并不是我的超級英雄。”
一聲嘆息在房間里沉沉落下。兩人相距不過十厘米,卻仿佛隔開了兩個時空,橫亙著無法逾越的星河。
隔壁房間隱約傳來壓抑的聲響,隔音材料也未能完全阻隔。麥迪爾的左手,帶著灼人的溫度,輕輕觸碰了月馨的右手。月馨的手在他觸碰的瞬間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兩只手緊緊地、仿佛用盡所有力氣般,交握在一起。
三年前初見月馨時那失語的悸動再次涌上心頭。從那一刻起,麥迪爾就渴望擁有她的一切。他沉醉其中,流連忘返。如果分離是注定的結局,他寧愿永遠沉溺在這場不愿醒來的夢。此刻,他聽到了月馨無聲的呼喚,這一次,她是真的需要他了。他努力地想讓自己變得強大,強大到足以匹配她曾經深信不疑的那個“超級英雄”的形象。
月馨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毫不猶豫跳進未知湖水的少年。那時的他,明明不會游泳,卻帶著不顧一切的勇氣。他曾經那么有力量,她以為他會是守護她一生的英勇騎士。但他終究不是騎士,他只是麥迪爾,一個如此平凡的麥迪爾,與超級英雄判若云泥。此刻的月馨心中充滿矛盾。眼前的麥迪爾,時而是那個平凡無力的他,時而又幻化成那個光芒萬丈的超級英雄,兩個影像在她眼前不斷交疊、變幻,她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于是,她只能一遍遍,無聲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國慶七天的光影在游山玩水中倏忽而逝。十月八號、九號……十三號、十四號。麥迪爾每一天都在數著與月馨分開的日子。轉眼到了十月十四號,分別已整整一周。他無數次渴望去找她,然而每每走到她宿舍樓下,勇氣便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消散,只余狼狽逃離的背影。
小妍和明浩尚未正式分手。他們約定,直到距離真正將兩顆心徹底隔離的那一刻。麥迪爾覺得有些諷刺,明明是明浩和小妍的分手旅行,最終分開的,卻是他和月馨。
一個學期在兵荒馬亂中倉促結束。時間流逝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慌。最后一個寒假,考研落榜的麥迪爾回到了老家。整個假期天空都陰沉著臉,卻吝嗇得沒有落下一滴雨。小妍和明浩踏上了屬于他們的告別徒步之旅。而月馨,跟隨一支支教隊,去了遙遠的貴州山區。
平淡無奇的寒假消失的速度快得驚人。麥迪爾感覺在家沒待幾天,大四最后一個學期的序幕便已拉開。明浩正式踏入職場,小妍飛往異國,他們終于完成了那場漫長而溫柔的愛的別離,從此成了彼此世界里最熟悉的陌生人。月馨則去了上海交大,開始了她的研究生生涯。
麥迪爾也收拾行囊返校。此刻的他,心頭反而卸下了一塊巨石。月馨離開了,考研失敗了,選擇的十字路口消失了。接下來,不過是找一份工作,用以安放這漫長而平庸的余生。
長途大巴在南下的公路上飛馳。麥迪爾望著窗外掠過的無數山山水水,它們都像蒙太奇般閃回著去年國慶出游的情景。一幕幕清晰如昨,卻已物是人非。
正當他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流動的風景時,車內的一切猛然失重般飛了起來!安全帶死死勒住了麥迪爾,將他固定在座位上。大巴車轟然傾覆!
巨大的撞擊讓他與前面的座椅狠狠相撞,右側臉頰和手臂傳來尖銳的疼痛,溫熱的血沿著額角流下,滲入發間。他艱難地環顧四周:各種物件七零八落地摔在變形的車頂棚上,一片狼藉。
麥迪爾咬緊牙關,用力解開安全帶的卡扣,身體瞬間墜落,頭重重磕在頂棚上。他掙扎著爬到扭曲的車頭,眼前景象觸目驚心——車頭因猛烈撞擊山體已完全塌陷變形,更可怕的是,車身開始冒出滾滾濃煙!麥迪爾的心驟然縮緊:車子隨時可能起火爆炸!
前方的幾扇車窗玻璃已經碎裂。麥迪爾用腳奮力踢開殘存的玻璃碴,扒開一個缺口,奮力爬出了車外。旁邊還有一輛紅色轎車,車頭正對著大巴,顯然就是肇禍元兇。兩輛車都在冒著不祥的黑煙,隱約可見火苗竄動!
他迅速返回大巴,找到滅火器,對著起火點猛噴——滅火器卻毫無反應,空空如也!他啐了一口,將滅火器狠狠扔開。此時濃煙更盛,火勢肉眼可見地蔓延開來,爆炸隨時可能發生!
麥迪爾再次沖進濃煙滾滾的車廂!他摸索著,給那些被安全帶懸吊在座椅上的人解開束縛。車內已被刺鼻的黑煙充斥,車頭部分烈焰熊熊,濃煙嗆得人無法呼吸!他必須快!再快!一個,又一個……終于解開了所有安全帶!此時的車廂如同煉獄,濃煙幾乎讓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無數燒紅的鋼針刺入肺腑!身體對氧氣的渴求達到頂點,吸入的卻只有灼熱致命的毒煙!
車廂內部也開始燃燒!逃出車外的人們焦急地望著火海中的大巴,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一個被煙熏火燎得黢黑的身影,背著最后一名傷員,踉蹌地從破口處鉆了出來!他臉上只剩一口白牙格外顯眼,朝著人群虛弱地咧了咧嘴。劫后余生的人群爆發出激動的掌聲!就在這一刻,大巴車轟然爆炸!巨大的火球瞬間將麥迪爾的身影吞沒!
一輛救護車在開學季擁堵的公路上艱難穿行,警笛聲撕心裂肺。躺在擔架上的麥迪爾,全身幾乎被嚴重燒傷,劇烈的疼痛似乎已經麻木。他只想找到月馨,告訴她:麥迪爾,還是那個她曾深愛的超級英雄……然而眼前只有無邊的黑暗。他徒勞地向四周摸索、呼喊,卻聽不到任何回響,也看不到一絲光亮。絕望如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他只能在無聲的深淵里哭喊:“我還是你的超級英雄…可我找不到你了……”
上海交大,梧桐葉影斑駁的校園小徑上,月馨正和新認識的同學抱著書走過。突然,她懷中的一小疊書毫無征兆地滑落在地。她慌忙彎腰去撿,低頭的剎那,一股巨大而無由的失落感如重錘般狠狠擊中她的心臟!伸出去撿書的手僵在半空。身旁的女伴一邊幫她撿起書本,一邊關切地問:“月兒,怎么了?”月馨猛地回過神,擠出一個笑容:“沒什么。”接過書本,繼續向前走,心頭卻像被剜去一塊,空落落地疼。
在一片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漆黑中,麥迪爾看到地平線上緩緩升起一點微光。那光點越來越大,帶著難以言喻的溫暖和明亮,驅散了所有的寒冷與絕望。光芒中,他似乎看到了月馨那熟悉而燦爛的笑容,光芒萬丈。于是,他用盡最后的氣力,朝著那片光,朝著月馨名字的方向,奮力追去……那光芒,大概就是天使的羽翼吧。
從此以后,在黃浦江畔那座陌生的城市里,月馨再也沒有等到麥迪爾小說的更新提示。
這本故事永遠停在了未完的那一頁。縱使,還有許許多多的故事,再也來不及被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