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日.3：15（寅時一刻）.杭州知府衙門。

思緒從回憶里一點點爬出來，蕭潛回到了危機重重的現實中。王服君以陛下為餌，大破北狄十六部主力。即立下不世之功，又徹底觸怒龍顏，終死于大義，遭皇帝斬決。

而眼前這位王蘭芷，正是王將軍家妾李蘭瑜所生后人。

所以這是要干什么？造反找皇帝報仇嗎？蕭潛拿不準對面的心思，于是決定開口試探：

“賢侄，你兄妹是王將軍僅剩的后人，現在你要是再出什么事，王氏一脈就要在本朝絕后了！你妹妹知道太多事情，是首司大人要她死，但你我是一定要保的。

你父親死于大義，真龍只株一人不問親屬不抄家財，于你并無過多虧欠。所以我不知道你讓我提王將軍舊事是什么意思，但無論你腦子里揣的是什么主意，你可千萬別把它付諸實踐！叔叔我當年死諫皇上，不是他媽為了讓你現在來這兒作死的”！

蕭潛的聲音不大，但急火攻心已經把臉憋得殷紅。然而王蘭芷這張詭異的臉孔根本看不見半分動容的波瀾：

“蕭大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是罪臣之后不能求取功名，你為了讓我走這條先委身于殺手組織，再立檢舉之功招安洗白的路，花了多少銀子求了多少人，我都看在眼里。但我要告訴叔父的是，正是在殺手組織做事的這些年，才讓我瞪大眼睛看清楚，這個當年殘酷魚肉北境百姓，又殺了我最崇拜的父親的朝廷，不僅沒有變好，反而更加沒有人性，更加殘害忠良”！

王蘭芷大義凜然的說著這些話，似乎完全忽略了如刀話鋒正在一寸寸撕扯著蕭潛的心臟。為了給救下北境百姓的王家留個后，二十二歲的蕭潛在皇帝面前冒死直諫，把頭都給磕破。把他們兄妹倆帶到江南，又在五年前安插進殺手組織，現在眼看大功告成，王蘭芷居然生了反意成了敵人？？？

眼眶拼命阻止著即將泉涌的淚水，蕭潛在做最后的努力：

“王蘭芷！你父親當年把你托付給我，求我無論如何讓你成人傳后，沒保住你妹妹我已經很自責，你能不能聽我一言顧念一下你爹在天之靈？不管你今天晚上要做什么，不管你之前又經歷了什么，現在停下，你還是能回頭，我們還是叔侄——”。

滑落的淚水流過頓然沉默的嘴角，蕭潛品嘗到了些許苦澀。

一支手弩箭劃過蕭潛的臉，釘在身后的香樟樹上，十幾個紅衣人大搖大擺的走進府邸園林，慘白的月光照上去，身上都帶著新鮮的血痕。

門口的府兵已經被干掉，王蘭芷悠然望一眼身后，拔出了王家祖傳的霧月刀。

“叔，如果你經歷我所經歷的一切，你也會和我一樣，不得不這樣做。投降吧，有你的大印，我們就能輕易摸進太守府和值令營，今晚會少死很多兄弟，等完事了，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你一定會理解我的”。

兩面都已經不能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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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六日.午夜3：30（寅時二刻）.江南道.叩龍大道。

李仁修手中的青巖刀松脫幾分，所見所聞一切太過于不可思議，周遭還在廝殺的敵友一時間在仁修眼中模糊了，兩天密集的精神沖擊讓年輕人的額頭上爆出道道青筋并讓他向著陌生人狂吼：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到底知道什么”？！

李仁修破了音的嘶喊，而陌生人的調門可未曾提高半分：“我武功在你之上，能現在殺你我沒必要騙你，杭州城現在到處都是我們的人”——

“包括你那位小師娘顧清瀾，是你們師徒一起死在今天還是你現在去救人，自己考慮吧”。

一句話把李仁修滿腹的疑惑噎了回去，不敢再猶豫，仁修起身上馬，帶著親兵沖出戰陣。周圍敵兵果然放過了自己，更加印證了陌生人所言非虛。

四月的江南春意暖人，即便夤夜也是清風陣陣，可李仁修卻只覺通體惡寒。

他不怕死，他怕死的窩囊，死的沒有價值。他拼命地鞭催身下元青馬，可這大洪朝身價第一的珍寶馬種，也就最多能給他多換來兩三刻鐘的時間。

他不知道杭州城現在正在發生什么。

他更不知道，同樣的一句話很快就會把他的師傅，推向詭譎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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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六日.午夜3：32.杭州寶石山.太守府后院

“什么”？？？

杭州太守任如菊猛然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眼前的小娘子顧清瀾雖然水潤豐腴，但她帶來的消息可是一下子就讓總司杭州府兵的任太守沒了平日里面對女人的油滑——

顧清瀾告訴任太守，杭州各殺手組織并未盡滅，蕭潛已經判定他們很可能將于近日舉事，殺太守、擒執司，攻克杭州城！

僅僅幾句話，信息量大的有如海水倒灌一般涌進任太守的腦袋：“不是。。。小娘子，此事還是過于突然和重大了，蕭胖——啊不蕭執司是如何得知的呢”？？？

而在此刻的杭州府衙后花園，驚目圓睜的王蘭芷正在向蕭潛問著幾乎與任如菊一模一樣的問題——

就在他話音剛落的那一刻，幾十支弩箭瞬間從四面八方襲來，身后五六個紅衣人當場被釘成了刺猬。陰影中，院墻上，幾十名通體銀甲手擎長槍的龍鱗衛將士瞬間把屋院團團圍住，形勢猛然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反轉！

“蕭執司果然是神探”。。。冷汗一滴又一滴的從額頭上流下來，直往王蘭芷眼睛里鉆：

“我們要干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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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的講，我對杭州所遭遇一切的懷疑，已經持續了很久很久了”。一談到自己最拿手的斷案，蕭潛一對劍眉總會因藏不住的得意而高高揚起：

“首司大人曾經告訴過我，這些殺手知道的朝堂秘辛太多，全數拿問可能引發朝堂地震，真龍不想無人可用，因此要我除惡務盡，不經審問全部斬決。

當然，這倒是很正常，但不正常之處在于，殺手的身份籍貫信息本與政治陰謀毫無關聯，我隨口一問也只不過是因為其現有籍貫姓名純屬偽造，走個必要過場罷了。

然而這些被活捉的殺手們即便已經身陷囹圄死字壓身，卻依然沒有一個肯老實交代的。這讓我有了細審的興趣，我審過近百人，靠著以前在北方打仗的經驗判斷和嚴刑拿問，才審出十二個真信息來”。

聽蕭潛說到這兒，王蘭芷頗有恍然大悟之感：

“原來如此啊蕭執司，首司大人不讓你細審，你便細審不細問。審來審去只談身份籍貫問題，別的一概不聽不記，所以依然能向龍馭司從容交代是吧”？

“沒錯”。蕭潛暗嘆一聲王蘭芷的機敏，繼續說了下去：

“事實上就是這十二個籍貫身份讓我意識到了問題。

十二個殺手，十個都來自河北、河東、隴右、關內、嶺南這五道。這些地方距離杭州甚是遙遠，卻可能占據著各堂口人手的絕大部分。你說這正常嗎”？

“不正常，可這能說明什么呢”？王蘭芷歪著頭。

蘭某人明顯是在明知故問，蕭潛便繼續說了：

“本朝祖制，虛外實內，邊境上立了戰功的士兵需即刻調入龍鱗衛充實禁軍，以確保邊軍的戰斗力不會高于龍都。本朝江山萬里，從北境道府來杭州快則兩個月慢則半年。邊軍內調所帶來的人口動遷可以說是北境與江南之間除商隊、逃荒外最大的人口流動原因——”

話說到這兒，王蘭芷已經有些驚訝。蕭潛則是愈發嚴肅：

“所以問題來了，杭州的殺手組織近十幾年接收的，有戰斗素養的男性邊民數量居然能與龍都匹敵，這會是什么原因呢？當然，本司自己就是龍鱗衛，龍衛軍近十幾年接收邊兵的數量一直十分穩定，并沒有什么異常的變化。

所以我特意給涼州府、燕京府、安西府的幾個朋友寫了密信，告訴他們集中調查龍鱗衛退役士兵的人口動向。結果來信到了我匯總一看：

果然，人口流失和失蹤本是稀松平常之事，因此平日里各道府通常懶得查證，但一查便出了大問題：龍鱗衛退役士兵的失蹤事件，居然占據了各道府失蹤事件的小兩成”——

“所以，我和妹妹既向你提供殺手組織的樁房地點人員名單，又不將如此重大的訊息提前稟明，蕭執司由此推斷我兄妹二人另有所圖，便布下伏兵晝夜防備起來”。理清了蕭潛的斷案思路，王蘭芷不由得暗嘆這位龍都第一神探的精明與縝密。

“沒錯，退役龍衛故意殺人，本朝律例視之謀反，所以他們才對抗審訊抵死不招，生怕連累家人”。蕭執司神色黯淡下來：

“我如此苦口婆心，還是攔不住你坐實了反賊之名。所以你現在只剩一個機會了，趕緊招供逆渠禍首，謀反動機和同黨，然后立刻馬上離開杭州，去北境充軍吧。我早已準備好身份文牒和介紹信件。

本司在朝中雖非樹大根深，但在斷案行事上素有便宜之權不怕小人參本。你去了北境多立功，我再多行接濟，你一定還有出頭之日！求求你趕緊投降，別再頑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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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蕭潛又一次幾乎是哀求自己，王蘭芷原本鐵石一般的心腸此刻也紅了眼眶。原來你什么都知道，原來你真的是為了我好！殺妹的仇人，眼前的敵人，還是恩重如山的親人？

無數道疑問和拷問在王蘭芷的腦海中相互沖撞，這下決斷的幾秒鐘顯得如此漫長。

蕭潛高舉著手喝令龍鱗衛保持克制，他還在等待王蘭芷回頭是岸。

終于，王蘭芷下定了決心。

他把手里的霧月刀收回刀鞘，正欲解下——

然后，一支弩箭抵住了他身后的腰心。

“王蘭芷，你投降了有你叔罩著，可兄弟們就只能去死了！開弓了沒有回頭箭，咱們還沒完蛋，你現在還有牌可打”！

漆黑的夜空下，對面聽不見蟲鳴一般的耳語也看不見王蘭芷身后的狀況。原本慘白的臉此刻泛起陣陣紅溫，一個不小心就是萬丈深淵的人生岔路口，正讓王蘭芷的內心承受著慘烈的精神酷刑。

不投降還能活下去，投降了肯定死。

王蘭芷冷笑一聲。

不是我蘭某人舍不得這條命，實在是王氏一脈，不能如此輕易斷在我手上啊。

于是他抬起了頭，眼神閃過一瞬，動容重新變成狠絕：

“蕭執司。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今天晚上你除了投降之外，就只有死?！?

“侄子！”聞聽此言蕭潛簡直要瘋：

“你TM瘋了！身邊就六七個人手，你想讓我投降？我讓仁修先行回京不過是引蛇出洞罷了，這城里少說還有四五千官軍！退一萬步講，就算你們拿下了杭州殺了我，你還能怎么樣，殺到龍都，把皇帝老兒拽下來，報你那二十年，老子尸骨都化成灰了的仇”？？？

“沒錯”。王蘭芷悠然一笑：

“從現在開始，我就跟你在這耗著，我不投降，也不會被你活捉”。

說罷，王蘭芷把刀又從鞘中請了出來：

“如果你硬來，我死就是了，別忘了，我可是你義兄唯一的兒子，我的命，哈哈哈哈。。。?！?

王蘭芷的陰笑顯得愈發猙獰：

“除非九天龍神下凡，否則誰TM也別！想！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