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赫連單于而言,這是他此生最大的賭局。
高原不似中原,中原皇權獨握乾坤,而這里的王權卻是“日新月異”。部落林立,“單于遍地”,因此雖然擁有廣袤的馬場,良銳的騎兵,卻屢屢陷于內耗之中,難以形成逐鹿中原的強大合力。
但高原有著崇拜英雄和神靈的傳統,這里的人們相信,戰場上的勝者都受到了阿克神的護佑,而他們的統帥,必是阿克神子孫的化身。誰能成為神語尊者口中的阿克神子孫降世,誰就能真正成為整個漠北高原的最高權威者。
而三個月前,神語尊者把這一無上尊榮授予了赫連,并宣稱他是百年一遇的阿克神長子降世,他將帶領著整個北狄部族取得前所未有的偉大勝利,統治所有能看見海的地方。
于是,在威權和神權的雙重威懾下,半數的部族歸于赫連麾下,情愿或不情愿地跟隨著他再度南犯,挑戰強大的中原皇權。
本來是未必情愿的軍事冒險,可很快他們便發現了赫連單于真的是猶如先知附體,他幾乎每一步都料敵于先,每一步都算無遺策。
他先是輕易繞過洪人的北境防線,掠奪了大量民財。
又經過精密的部署,詐敗誘敵,用五千精騎就吸引了敵人主力騎兵的追擊。
他還將大軍伏于勃連山,預言敵人必將出現在此地附近,果不出所言,洪人的大軍出現在離此不過二十里的欒河谷,且洪皇御駕親征,給了北狄部族千載難逢的歷史性良機!
他獲得了所有麾下部族的頂禮膜拜,他們無比堅信,赫連就是那個傳說中長著云視之眼,諦魂之心的阿克神長子,他能洞察一切!
現在,赫連正親率六千精騎飛馬加鞭,他們要穿山越嶺,繞到洪軍的身后斷其歸路,千世萬載的功業,將始于這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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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出赫連所料。
當他們繞路五十余里,神兵天降于戰場之時,洪軍似乎敗局已定。
此時正面抵御狄兵的鳳羽衛已經全線崩盤,護衛中軍兩翼的第二方陣鱗角衛兵團也已崩潰在即。大量逃兵傷兵更是極大地動搖了洪軍的士氣,再加上自己堵住了中軍的退路,合圍之勢已成。
“四面楚歌”,深詣中原文化的赫連想到了這句成語。
十八歲那年,父親遭奸人誘殺,他匆匆即位。周遭的部族和位高年長的家臣一個個虎視眈眈,年輕的赫連究竟經歷了多少陰風暗云,腥風血雨才走上這個位置,他已經記不清了。
他堅信,憑那些毫無見識格局,保守固化,只知道一味擄掠,或是向中原王朝索要封賞的朽王佞臣是做不成大事的。部族若想真正強大,必須要真正染指中原皇權!
而這一刻,他離這終極的理想,如此的近啊。
揮動手中的長刀,赫連率騎兵向洪皇所在的中軍發起了沖鋒,四面的包圍圈已經越收越緊,理想在屠戮中越殺越近!
突圍的可能性已經喪盡。
龍宇泰慘白的臉上劃著斑斑點點的淚痕,他的左手在不停地顫抖,他難以接受眼下這殘酷的一切!如果不是手下的背叛,如果自己不被勝利的幻夢迷倒,怎么會發生這一切?!
可這一切就真真切切的在他眼前上演,他看見了戰場的真面目,這是具具碎尸片片血斑群聚的野葬場,這是聲聲哀鳴陣陣哭嚎刺心的怨靈殿。這里的一切都在無情的碾壓著年輕皇帝的雄心和理想,把他壓縮到只剩下求條歸朝的路!
可要是走不了怎么辦?投降嗎?成為敵人征服中原的最有利砝碼,落得千古罵名?自殺?老子才當幾天皇帝!!!
內心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雙重打擊徹底沖碎了年輕真龍的理智,他拔出佩劍,發瘋似的在軍帳中胡亂劈砍,忽忽如狂。
而蕭潛此刻正在離皇帝僅有一里之遙的地方拼命抵擋著敵人的攻勢。
手握著尚書大人賜予的寶劍,蕭潛瞄準每一條沖上來的馬腿砍下去,然后一次又一次的翻滾,躲過跌倒馬匹的傾壓。
漸漸的,戰到寶劍卷了刃,戰到遍身是傷痕,戰到沒有力氣再打下去了,身邊的戰友要么打的一身血泥,要么死的面目全非,還有的捧著自己被砍斷的手腳,似笑非笑的哭著。
他想起了尚書大人臨行前的囑托,現在,應該是時候了。
可他兩條腿都中了刀傷,連走路都費勁!陛下離此不遠,可對他而言卻是天塹。
盡力而為卻毫無用處,他絕望了,冷冷的跪在地上,掏出一把匕首。
老子究竟沒死在敵人手上,也算壯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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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他抬起頭時,形勢似乎變了,眼前本來密密麻麻的狄軍忽而變得越來越少,他們的身后似乎發生了嚴重的混亂。
他趕緊用盡全力站起身,尋得一處土堆,想看看發生了什么。
他看見遠端正有一支騎兵大軍,正從背后破襲狄軍,狄人顯然孱弱的后背在突如其來的攻擊下一觸即潰!
他們打著大洪的旗號,為首那員大將,正是之前被指為叛徒的王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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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事的逆轉,似浩海入河般不可思議。
赫連曾對將士們說,中原是遍地黃金美女的饒沃之地,他以阿克神長子之名起誓,要帶他們一路南征,奔向看不盡的綺繡,享不盡的榮華。
可現在,形勢已無可挽回,“阿克神長子降世”的神話破滅更是從士氣上給了他們沉重的打擊。他們紛紛拋棄主軍逃遁而走,入主中原的理想本在咫尺之間,卻霎時成了天涯遙路。
一位兄長以身軀和戰馬阻擋洪軍,只為讓他的弟弟趕快逃走,媽媽老了,家中不能沒有一個男人!
弟弟含淚,策馬狂奔,心中雖然沒有了南下的理想,但還有奉母的信念!他只想趕快逃離身邊如影隨形的死神!
忽然,一支箭射中戰馬的脖子。戰馬一聲哀嘶,把他甩了出去。
他重重摔在地上,一條胳膊變了形,扭曲成恐怖的角度。
他看到一個滿身血污,披頭散發的怪物,手握一條長槍正向他緩緩走來,帶著可怖的冷笑,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
除了求饒和慘叫,對命運他已無能為力。只能眼看著那怪物緩慢而堅決地,把長槍貫穿自己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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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絕我徐家!”徐謙仰天長吼著。
戰事的驟然逆轉顯得那么的不真實,他曾想過讓自己永遠的在死人堆中給戰友陪葬,可沒一會兒本方騎兵神兵天降,他又趕緊從死人堆中爬了出來,瘸著一條腿,和以前一樣投入了必勝的戰斗。
他艱難地從那具尸體中拔出長槍,呼喚著來援的戰友。很快便有人認出了他,徐將軍一身血污,怕是已經在敵軍陣中殺得個三進三出了吧!
他借來一匹馬,跟隨著騎兵大部隊一起向著中軍方向突進。
他笑了,笑的夠難看的。還未撫定的余懼,思親念家的歸心,還有對為保護自己,先后赴死的那些親兵兄弟們的追念。。。重重感受一波一波襲上心頭,此刻他覺得五味雜陳,無比疲憊。
可看看周遭戰友們崇敬的目光,他知道此刻他依然是英雄,他得暫時忘了這一切,特別是要忘了那個埋首在死人堆中,全無死戰之志的自己。
想到這兒,他收起了笑容和即將流下的淚水,策馬疾馳、高擎著鐵梨槍。
這才是英雄的模樣。
赫連感到心臟在被魔鬼瘋狂的撕扯,他的眼睛已經在命運的嘲弄中變得血紅。部族所有的籌碼被他輸個精光,就算逃回去,已是必死之身了!
狄族男兒視淚為奇恥,他沒有哭。而是舉起手中的單于寶刀,獨人單騎,向著中軍大帳沖去。
死在戰場上,便還能受人尊重,最重要的是,他的戰死可能會為妻兒性命的保全,添上一枚重重的砝碼。
雪停了。
第一縷陽光照在他沖鋒的路上,柔光映雪,竟如此透亮。
他仿佛看見了自己美麗的妻子,她有著一頭柔波長發。在寒冷的北境,詭譎的王庭,她的樂觀和微笑,一直是照進赫連靈魂盡處的暖陽。
他想起了兒子,小勇士今年才八歲,喜讀書,善馬術,是自己的驕傲,視自己為偶像。
為他們而戰吧!他盡情揮灑著絕世的武藝,馬刀一路跳起血染的狂舞,身旁的洪兵紛紛倒地。理想為他關上了明天的大門,就讓他在今時今日,再逞一回英雄吧!
眼看不可與之力戰,龍鱗衛們紛紛舉起弩箭射向孤獨的騎士。
他倒在了這最后的征途上,飛奔過來勤王的王服君馭馬沖上前去,一刀斬下他的首級。
他的人頭落在洪皇的大帳前,真龍身邊隨侍的內監忙將人頭捧起。
頭顱應是定格一人面對死亡時最后的表情,可這頭面無懼色。
只是眼眶血紅,一行濁淚正緩緩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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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龍顫抖著走出大帳,像推開了地獄的大門。
可還有比這兒更像地獄的地方嗎?
王服君就在帳前,長跪不起。
“臣救駕來遲,自知是死罪,聽憑陛下發落!”
氣氛陷入了沉默,皇帝一方面還沒能完全走出徹骨的恐懼,另一方面,想問的問題太多了,竟不知從何問起!
半晌,他開了口:“王服君。。。汝之罪,何止救駕來遲!!!”
“臣知道”。王服君的回答很平靜。
“你知道。。。”洪皇臉色鐵青,心頭的驚瀾未平,眼下的疑惑又未解,他一腔無名火卻無從發起:
“好你說說,罪名幾何?”
王服君抬起頭,面色凝重:“臣罪之多,已是萬死莫贖了。但還請陛下寬限幾時,容臣細細道來。”
“臣罪已明,臣收了狄人的重賄,做了出賣軍情的奸細。假意追擊敵軍---”
“然后,以陛下為餌,誘赫連上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