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風云詭譎的殷商末年,姜尚早已不是籍籍無名之輩。他背負著竹編行囊,踩著黃土與青石交替的驛道,從東夷海濱的鹽場到關中平原的粟田,半生漂泊間嘗遍人間百味。洛陽的酒肆里,他曾用獸骨計算酒錢,目睹諸侯使臣在醉意中交換秘辛;朝歌城南門的屠宰場,他揮刀分割牛骨時,總能從商販閑談里拼湊出王室暗流。
最難忘是朝歌街巷里那些霧靄彌漫的清晨,姜尚在城隍廟斑駁的影壁下擺開卦攤。青銅卦盤刻著龜甲裂紋的紋樣,竹制蓍草捆扎得齊整,案頭懸著褪色的“文王卦“布幡。每當比干丞相素衣青衫,帶著兩名隨從穿行于市井,姜尚總會在搖卦時偷眼觀察:這位王叔袍角沾著露水,發(fā)間別著象征王室的玄玉,卻總在綢緞莊、米糧鋪前駐足良久,用青銅刀幣買下尋常百姓的粗陶碗,與挑夫們席地而坐談論賦稅。
某次暴雨突至,比干避雨時偶然瞥見卦盤上的《歸藏》卦象。姜尚趁機推演天象,將龜甲裂紋與東南方日益壯大的周族聯(lián)系起來。兩人目光交匯的剎那,驚雷震落檐角銅鈴,濺起的雨珠在卦盤上暈開細密的漣漪——這看似偶然的相遇,實則是兩位心懷天下之人,在歷史長河中的第一次無聲共鳴。比干被拖進鹿臺受刑的消息傳來時,姜尚正在渭水之濱垂釣。他手持釣竿,魚鉤卻離水面三尺有余,旁人皆笑他癡傻,不懂釣魚之道,卻不知他“愿者上鉤”,所釣者乃天下明主。聽聞比干慘狀,姜尚手中釣竿微微一顫,魚鉤劃破水面,泛起層層漣漪。他望向朝歌方向,目光深邃,似能穿透重重宮墻,看到那血腥的一幕,口中喃喃道:“比干公,忠肝義膽,卻遭此劫難,殷商朝堂,已無藥可救。”
暮色裹挾著渭水的腥氣滲入窗欞,姜尚踩著滿地碎月光跨進門檻。這間臨河而筑的土坯房已伴他熬過70個春秋,斑駁墻皮剝落處,露出他親手繪制的天下輿圖——用朱砂標注的朝歌城此刻像滴凝固的血,而鎬京方向的空白處,卻被炭筆反復描摹得幾近穿透竹帛。
案幾上堆疊的竹簡已泛黃卷邊,最上方那卷《六韜》墨跡未干,字里行間還留著竹刀刻錯又修補的痕跡。青銅燭臺在夜風里搖晃,將他佝僂的影子投射在輿圖之上,恍惚間竟與地圖上蜿蜒的黃河重疊。忽聽得檐角銅鈴驟響,驚起蘆葦蕩中寒鴉,他枯瘦的手指撫過案頭那封帶血的帛書——那是比干最后托人送來的絕筆,字跡被冷汗浸得模糊,卻仍能辨出“鹿臺酒池”“炮烙新刑”幾個刺目字眼。
陶罐里冷透的黍米粥騰起最后一縷白氣,姜尚望著搖曳的燭火陷入沉思。朝歌傳來噩耗,王叔比干被剜心的慘狀如在眼前。那枚帶著體溫的玉玨從比干尸身取下時,尚殘留著溫熱的血跡,此刻正靜靜躺在他掌心,硌得生疼。窗外渭水翻涌如沸,他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師父元始天尊的預言:“水覆岐山日,龍興渭水時。”
竹影掃過輿圖上的西岐方位,他緩緩展開一卷新帛。青銅刀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筆尖蘸墨時,窗外驚雷炸響,暴雨傾盆而下。這一夜,渭水河畔的茅屋中,七十歲的姜尚寫下第一封致西伯侯的密信,墨跡與雨水在宣紙上暈染,恰似王朝傾覆前最后的血色黎明。
他望著案頭那封未拆的帛書,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數(shù)日前,他曾頂著漫天黃沙趕到朝歌,在比干府中與這位王叔促膝長談整整三個時辰。青銅燈盞下,他展開龜甲裂紋圖,反復推演著殷商氣運,每一道紋路都似在訴說著血光之災。為保這位忠義之士,他將祖?zhèn)鞯淖o身符放在比干掌心,再三叮囑:“若遇兇險,持此物往東南走,可保周全。”
可如今,朝歌城中的哀嚎聲仍在耳畔回蕩。比干的尸身橫陳在摘星樓下,空蕩蕩的胸腔里再無那片赤誠丹心。他抓起案上的竹簡狠狠摔在地上,竹簡斷裂的脆響驚飛了檐下的寒鴉。難道是自己看錯了卦象?還是比干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執(zhí)意要用這顆心來喚醒昏聵的紂王?夜風卷著細沙撲進窗欞,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陰影,映照著他眼底深深的自責與不甘——終究是沒能改變這既定的宿命。
暮色中的渭水泛起幽藍波光,姜尚握著釣竿的手突然發(fā)顫。記憶如倒灌的潮水漫過心田——那日比干在摘星樓后廊攥住他的手腕,朝服上的血漬浸透了他的袖口。“祁立...“王叔壓低聲音,喉間發(fā)出風箱般的嘶鳴,將一枚刻著玄鳥紋的玉玨塞進他掌心,“那孩子在朝歌城西的鼎窯里,天生異瞳能辨吉兇。等我挖出七竅玲瓏心...“王叔劇烈咳嗽,指縫間滲出黑血,“你帶他西去,岐山的鳳鳴聲,他聽得比誰都真切。“
是時候見見那位少年了,姜尚理好思緒。
作為比干最得意的門生,他太清楚這場災禍的根源:商紂王沉溺酒池肉林,妲己妖言惑眾,而老師冒死進諫,不過是戳破這團糜爛的最后一根刺。如今滿朝文武人人自危,連太師聞仲都避走西岐,他一介白身,又該如何以血肉之軀撼動這搖搖欲墜的殷商大廈?復仇的念頭與對未知前路的恐懼如兩條毒蛇,在他胸腔里絞作一團,指甲刺破掌心的疼痛反而讓他短暫清醒。
正思忖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祁立猛然轉身,只見街角轉出個灰衣小童,懷中緊緊抱著用油布裹著的物件,額角還滲著血痕:“祁先生!有位白胡子老先生說,讓您速去渭水北岸的老槐樹下相見!”話音未落,遠處傳來皮靴踏地的聲響,祁立心頭一緊,伸手接過物件揣入懷中,跟著小童隱入暮色。殘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在布滿裂痕的青石板上,恍若兩道即將出鞘的寒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