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巳時,本該高懸中天的日輪被鉛云層層裹住,暈染成一枚滴血的銅盤。祁立握著青銅銼的手掌沁出冷汗,指尖傳來的涼意比鼎爐余溫更刺骨。坊外碎石路上,凌亂的腳步聲碾過蟬蛻,夾雜著鐵制甲胄特有的冷硬碰撞聲。
當那聲壓抑的咳嗽穿透熱浪傳來時,青銅銼“當啷”墜地,在鋪滿銅屑的青石板上迸出細碎火花。祁立踉蹌著扶住尚未完工的鼎足,喉嚨里泛起鐵銹味——那刻意壓低的咳嗽聲,分明與比干大人每月巡視鑄坊時如出一轍。可此刻這聲音卻混在甲胄摩擦的鏗鏘里,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正朝著鹿臺方向漸行漸遠。
岐山方向突然刮來一陣罡風,卷著黃土砂礫直撲鑄鼎工坊。祁立踉蹌著扶住鼎模,粗糙的陶范邊緣在掌心劃出滲血的痕。風勢愈發詭異,云雷紋竟如活物般在陶范表面扭曲,那些大商先民精心雕刻的饕餮紋目里,隱隱泛起猩紅幽光。
鹿臺之巔,紂王的獰笑混著青銅酒樽碎裂的聲響。比干雪白的袍角在罡風中獵獵翻飛,腰間玉玨突然迸出刺目血光——這是七竅玲瓏心感應到劫數的征兆。三十六名甲士的青銅戈矛組成囚籠,卻遮不住他眼中燃燒的星芒,那是《河圖》密要在血脈中流轉的光華。
“王叔既言圣人無心,孤倒要瞧瞧!”紂王擲出的配劍穿透虛空,比干不避不閃,任由寒芒刺入左胸。剜心的劇痛如天雷貫體,他卻笑出聲來,笑聲震得鹿臺的青銅獸首紛紛流淚。
心臟離體的剎那,時空仿佛凝固。比干捧著還在跳動的七竅玲瓏心,每一個孔洞都溢出金色符文。鮮血沒有滴落,而是化作三百六十五顆青銅珠,每顆珠子表面都映出殷商六百年興衰的幻象。珠子突然迸發玄光,在空中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狀,符文交織成“封神”二字,直沖云霄。
地面開始龜裂,涌出殷商歷代先王的虛影。比干的身軀逐漸透明,化作萬千流光沒入青銅珠中。岐山方向傳來龍吟虎嘯,三百六十五座山峰同時震顫,地脈中的靈氣如長河倒卷,托著青銅珠穿透云層。而鹿臺在這異象中寸寸崩裂,紂王驚恐的面容,被飛濺的青銅珠劃出道道血痕。
鹿臺方向陡然炸開刺目紅光,比干大人的怒罵聲裹挾著雷霆穿云裂石。祁立瞳孔驟縮——那聲音里分明夾雜著鎖鏈崩斷的錚鳴,還有萬千怨靈的尖嘯。三百六十五顆血珠沖破鉛云,在空中凝成青銅星辰,符文流轉間,竟與鼎模上未完成的銘文產生共鳴。血星拖著暗紅尾焰墜落,將岐山染成修羅場,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鐵銹味,每顆血珠墜地時都發出金石相擊的清越之聲,恍若上古神器即將現世的前奏。
“原來龜甲裂紋里藏的不是鼎紋……”祁立踉蹌著扶住青銅柱,指節在冰涼的紋路間摸索。三日前比干占卜時,龜甲在火中迸裂出的“鼎”字紋路,此刻在他瞳孔里扭曲重組——那些縱橫交錯的裂痕竟勾勒出云氣翻涌的輪廓,宛如一幅懸于九霄的長卷。
血色殘陽浸透云層,他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混著血珠墜地的悶響。恍惚間,元始天尊的白玉拂塵自天際掃落,九顆流轉著玄光的青銅珠騰空而起,在虛空中劃出星軌。每一顆珠子嵌入封神榜的剎那,便點亮一處星位,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璀璨星光中,無數英魂虛影在榜文上沉浮,化作一道道閃爍的符咒。
“這哪里是鑄鼎……”祁立喉間泛起腥甜,指尖觸到懷中發燙的玉簡,上面“代天封神”四個朱砂字正滲出幽光,與天際的異象遙相呼應。
岐山腳下,晨霧裹挾著艾草的苦香在祭壇間盤旋。姜子牙身披星紋道袍,枯瘦的手指捏著三炷青香,看著裊裊青煙筆直升入虛空。突然,云層深處傳來金鐵相擊之聲,血色珠粒如暴雨傾盆,在他腳下凝成蜿蜒的血河。卦盤上的龜甲紋路開始滲血,乾三連坤六斷的卦象轟然炸裂,碎片如箭鏃般釘入身后的古柏。
他踉蹌著扶住青銅鼎,袖中泛黃的封神榜無風自動,未刻完的篆文泛著幽藍微光。比干那枚溫潤的玉玨在掌心發燙,恍惚間又看見朝歌城中,那位忠良王叔剜心前平靜的面容。
“比干公,”他對著虛空作揖,指尖撫過封神榜末尾空缺的神位,“殷商氣數已盡,唯有借您的七竅玲瓏心作引,方能成就三百六十五路正神的血契。這等大功德,卻要先生受此錐心之痛......”話音未落,岐山突然震顫,地底傳來萬鬼嗚咽,仿佛在為即將獻祭的忠魂哀鳴。
祭壇四周的燭火同時爆開,飛濺的火星在空中勾勒出殷商太廟的輪廓,姜子牙望著幻象中比干的身影,再次重重叩首,額角在青石上磕出血痕。
祁立癱坐在尚未完工的青銅鼎旁,指節深深陷進鼎身冰冷的云雷紋里。正午的日頭懸在鹿臺之巔,卻照不暖那滲出的細密血珠——暗紅的液體順著饕餮紋蜿蜒而下,在日光折射下泛著妖異的虹彩,仿佛無數雙將死之人的眼睛在開合。他顫抖著捧起比干丞相臨終托付的《河圖》密要,竹簡未觸掌心便無風自動,陳舊的龜甲片發出骨裂般的輕響。
泛黃的簡牘上,朱砂寫就的卦辭如活物般扭動,漸漸浮現出全新的字跡:“心祭封神,鼎鎮八荒,天道循環,自有定數?!逼盍⒑鋈幌肫痂T爐開模那夜,熔爐里躍動的不是尋常火焰,而是千萬條糾纏的赤蛇。此刻鼎身蒸騰的血氣裹著柏木焦香,竟與那日沖天而起的異象如出一轍。他喉頭泛起鐵銹味,終于看清陶范縫隙里凝結的哪里是銅液,分明是殷商六百載國運正在凝固。這尊未完成的青銅鼎,原是連通人神兩界的祭壇,而自己不過是天道棋盤上,執刀刻下最后一道紋路的棋子。
蟬鳴突然歇止,祁立抬頭望向陰云驟聚的天際,恍惚看見姜子牙的杏黃旗在云端招展。
暮色四合時,祁立將最后一塊陶范嵌入鼎模。潮濕的黏土在他掌心沁出冷汗,混著山間特有的朱砂,在陶范接縫處暈染出妖異的暗紅。青銅鼎在血色殘陽中緩緩成型,鼎耳上的饕餮紋仿佛活了過來,利爪穿透銅壁,正貪婪地吞噬著天邊最后一縷霞光。祁立望著鼎身浮現的古老符文,突然想起師父臨終前的血書——“此鼎九竅通幽冥,每吞一日月精華,便會生出一道裂縫“。此刻鼎腹深處傳來細微的嗡鳴,那些被封印的青銅珠正順著地脈流向岐山深處,三百六十五顆珠玉如同沉睡的星辰,等待著某個月圓之夜,借由人間至純至邪的執念,重新綻放出改寫三界的光芒。
山風掠過斷崖,卷起他染血的衣角,祁立握緊腰間刻滿咒文的青銅劍。遠處傳來狼群的哀嚎,卻比不過鼎中傳來的低語清晰——那是千萬冤魂在祈求解脫,也是遠古神魔在等待蘇醒。他俯身將最后一捧玄鐵倒入熔爐,鐵水沸騰時竟發出嬰兒啼哭般的聲響,而大山深處的青銅珠突然同時亮起,在黑暗中連成一條蜿蜒的光河,直通天際。
“我以后要怎么辦,去往哪里,之后何處是我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