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都朝歌的暮春,鉛云低垂似要將城池壓碎。黃府后宅那株百年梧桐上,新蟬正奮力破繭,細若游絲的掙扎聲與遠處傳來的編鐘禮樂交織。忽有驚雷炸響,驚雷裹挾著傾盆大雨,就在這天地異象間,一聲清亮啼哭劃破長空,黃飛虎降生于這顯赫的武將世家。
雕梁畫棟的產(chǎn)房內(nèi),金絲楠木熏籠騰起裊裊龍腦香,十二名宮人持著孔雀羽扇輕搖。祖父黃元濟顫巍巍捧著先帝御賜的玄鐵虎符,渾濁老眼里泛起淚光——當(dāng)年他持此符橫掃東海叛軍,如今卻要將家族榮耀盡數(shù)寄托在這個襁褓中的孫兒身上。父親黃滾身披尚未卸下的征袍,甲胄上還沾著界牌關(guān)的風(fēng)雪,此刻卻小心翼翼地接過幼子,粗糲的指腹輕輕擦過嬰兒微紅的臉頰。
黃家祠堂的檀香混著雨氣彌漫開來,供桌上三代御賜的金縷蟒袍在燭火下泛著冷光。自太祖朝起,黃家男兒便馬革裹尸、血染沙場。祖父黃元濟陣前斬敵七百的傳說仍在坊間流傳,父親黃滾鎮(zhèn)守界牌關(guān)十載未失寸土,如今這啼哭的嬰孩,已然背負起延續(xù)忠烈血脈的重擔(dān)。檐角銅鈴在風(fēng)中叮咚作響,仿佛在為新生命奏響命運的序曲。
乳娘抱著襁褓中的幼子,望著嬰兒眉眼間那股英氣,不禁笑道:“將軍,小公子這眉眼,倒有幾分當(dāng)年老將軍的風(fēng)采。”黃滾伸手輕輕撫過兒子的小臉,眼中滿是期許:“我黃家世代忠君報國,飛虎日后定要繼承祖業(yè),為大商再立戰(zhàn)功。”
七歲那年,黃飛虎被父親接入界牌關(guān)軍營。晨霧裹著砂礫拍打在臉上,如同無數(shù)細針扎刺,他卻固執(zhí)地立在演武場青石磚上。粗布褲管下,稚嫩的雙腿在晨風(fēng)中抖如篩糠,膝蓋幾乎要撞在一起,豆大的汗珠順著鼻尖砸在青磚縫隙里,洇出深色水痕。每當(dāng)支撐不住時,他就死死盯著轅門上獵獵作響的“黃”字大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生生將嗚咽咽回喉嚨。
戌時梆子響過三遍,油燈芯爆出的火星在墻壁投下細碎陰影。黃飛虎蜷縮在虎皮椅里,指尖撫過竹簡上凸起的刻痕,墨香混著父親身上的硝煙味縈繞鼻尖。“父親,何為忠?”他忽然指著“忠”字篆文,燭火將他睫毛的影子投在書頁上,隨著跳動的火焰微微顫抖。黃滾擱下狼毫,青銅酒樽在案幾上磕出悶響,他伸手攏了攏兒子散開的發(fā)辮,目光越過窗欞望向漫天星斗:“忠,便是將這腔熱血灑在該灑之處。你看那北斗七星,無論何時都守著北辰,咱們黃家世代,便是這萬里河山的護星人。”
十五歲那年,塞北的秋風(fēng)裹挾著砂礫呼嘯而來,黃飛虎緊攥著家傳的玄鐵長槍,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胯下的烏騅馬四蹄生風(fēng),踏碎滿地枯黃的野草,身后百名騎兵如雁陣般緊隨其后。他望著遠處蠢蠢欲動的蠻夷營帳,瞳孔微縮——半月前,這些蠻夷越境燒殺搶掠,如今,復(fù)仇的時刻終于來臨。
黃飛虎高舉長槍,大喝一聲:“隨我迂回包抄!“話音未落,便率先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著敵軍側(cè)翼疾馳而去。馬蹄聲如戰(zhàn)鼓轟鳴,百名騎兵默契地分散開來,如同一張巨網(wǎng),悄然將敵軍包圍。蠻夷們被突如其來的攻擊打了個措手不及,陣腳大亂。黃飛虎長槍如龍,左突右刺,所到之處,蠻夷紛紛倒地。在他的帶領(lǐng)下,騎兵們越戰(zhàn)越勇,最終成功擊退敵軍。
班師回朝那日,殷商王都朝歌張燈結(jié)彩。黃飛虎身披繳獲的蠻夷戰(zhàn)甲,騎在高頭大馬上,緩緩穿過朱雀大街。街道兩旁,百姓們夾道歡呼,贊嘆這位少年將軍的英勇。商紂王在鹿臺親自召見了他,龍顏大悅:“虎父無犬子!黃卿家后繼有人啊!“言罷,命人抬出一副流光溢彩的黃金鎧甲,鄭重地賜給黃飛虎。那鎧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仿佛預(yù)示著這位少年將軍輝煌的未來。
二十歲那年仲春,西岐城的玉蘭開得正盛。黃飛虎身著玄色織金喜袍,騎著披紅掛彩的高頭大馬,在三十六名金甲侍衛(wèi)的簇擁下,穿過朱雀大街前往賈府迎親。紅綢裝點的喜轎落地時,他親手掀起繡著并蒂蓮的紅蓋頭,燭光搖曳間,賈氏低垂的眉眼比想象中更動人,腕間的玉鐲輕碰發(fā)出清響,恍若九天仙樂。
洞房內(nèi),黃飛虎解開她的盤扣,指尖觸到她后頸的朱砂痣,恍惚想起三個月前上元節(jié),自己在燈謎會上射中雙彩,轉(zhuǎn)身便撞見她倚在朱欄邊輕笑,鬢邊的珍珠步搖隨動作輕顫。此刻紅燭將兩人的影子投在雕花床帳上,他握緊賈氏冰涼的手,將她的指尖貼在自己心口:“今生定不負你。“
此后七年,黃飛虎的銀槍在戰(zhàn)場上染盡鮮血,從偏將一路升至鎮(zhèn)國武成王。金鑾殿上,紂王親手將刻著“武成“二字的玉印按進他掌心,丹墀下,妹妹黃氏頭戴鳳冠,以貴妃之姿垂眸行禮。那日歸府,黃飛虎望著滿院的紅燈籠,恍惚又見初婚時賈氏羞澀的笑顏,卻不知這榮耀背后,正醞釀著傾覆整個家族的風(fēng)暴。
然而,風(fēng)云突變。朝歌城的夜色愈發(fā)深沉,商紂王在鹿臺徹夜笙歌,將青銅酒爵重重砸在雕龍玉案上,濺起的酒液順著妲己妖冶的云肩蜿蜒而下。黃飛虎立于丹墀之下,看著比干王叔慘白著臉被拖走,七竅玲瓏心滴著血墜入銅盆,那盆里的血水映著紂王癲狂的笑。城外流民如蟻,樹皮都被啃得精光,稅吏卻仍在鞭打交不出賦稅的百姓,哀嚎聲混著犬吠刺破夜空。
他第十三次捧著諫章踏入摘星樓時,殿內(nèi)正上演人彘舞。妲己赤足踩著囚徒的脊梁,紂王將金樽里的鴆酒澆在她發(fā)間,酒水順著珍珠流蘇滴落在黃飛虎遞上的竹簡上。“黃卿家又來聒噪?”紂王把玩著比干的玲瓏心,指甲深深掐進泛著青光的血肉,“不如學(xué)學(xué)王叔,剜出這顆不知趣的心,倒能博美人一笑。”殿內(nèi)佞臣哄笑如夜梟,黃飛虎握著染血諫章的手青筋暴起,卻只能看著竹簡被投入火盆,化作灰燼隨風(fēng)飄散。
暮春的雨絲斜斜掠過將軍府朱漆門環(huán),黃妃素白披風(fēng)沾著點點濕痕。她執(zhí)起青銅鏡,將一支嵌玉步搖別進云鬢,鏡中倒影與身后倚著門框的黃飛虎目光相撞。“兄長,這對螭紋玉玨你收好。“她解下頸間玉佩,溫潤的青玉上兩條螭龍纏繞如生,“若陛下再不悔改,妹妹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勸他回頭。“
黃飛虎接過玉佩時觸到妹妹指尖的涼意,抬頭見她眉間籠著層霜色。庭院中梧桐葉沙沙作響,檐角銅鈴叮咚聲里,他忽然想起幼時妹妹總愛攥著他的甲胄下擺學(xué)步。指腹摩挲著玉佩上凸起的龍紋,他將妹妹冰涼的手包進掌心:“莫要沖動,萬事有兄長在。“
黃妃卻輕輕抽回手,轉(zhuǎn)身時廣袖帶起一陣風(fēng),案上未寫完的諫書被掀得嘩嘩作響。直到她的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的轆轆聲漸遠,黃飛虎仍握著那對玉佩站在廊下。雨不知何時停了,天邊殘陽如血,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卻不知這竟是與至親的最后一面。
白幡在靈堂里沉沉垂落,燭淚順著素白燭身蜿蜒成凝固的河。賈氏墜樓時翻飛的廣袖,黃妃被炮烙時焦黑蜷曲的指節(jié),像無數(shù)把淬毒的匕首,在黃飛虎心口剜出汩汩血泉。他顫抖著拾起賈氏遺落的白玉簪,那曾是他親手相贈的定情之物,溫潤的羊脂玉此刻卻冰得徹骨。
“咔嗒“脆響驚破死寂,白玉簪在青磚上裂成兩截。飛濺的玉屑劃過他布滿血絲的眼眸,恍惚間竟似看到朝歌城頭飄揚的玄色旌旗染成猩紅。三十載戎馬生涯,十八次血戰(zhàn)疆場,換來的不過是君王眼中草芥般的性命。
五色神牛仰天長哞,踏碎滿地月光。黃飛虎將染血的甲胄擲在塵埃,銀槍挑起象征殷商的玄纛。身后三百家將齊聲拔出佩刀,寒光映著西岐方向初升的啟明星。馬蹄踏過朝歌殘破的青石板路,揚起的塵土里,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巍峨的鹿臺——那座用百姓血淚澆筑的瓊樓玉宇,終將在他轉(zhuǎn)身的剎那,淪為歷史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