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老丈家逼仄的土屋里,彌漫著干草、塵土和劣質(zhì)燈油燃燒的混合氣味。一盞豆大的油燈在窗臺上搖曳,將三個沉默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射在糊著舊黃麻紙的土墻上。
屋外,夜色濃重,寒風(fēng)卷著雪粒子撲打著窗欞,發(fā)出簌簌的輕響。村口的拒馬在風(fēng)中發(fā)出低沉的呻吟。整個孫家坳像一頭蜷縮在黑暗中的疲憊老獸,警惕地睜著幾星微弱的燈火。
張十三盤腿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脊背挺得筆直,仿佛那破舊的驛卒號衣下還撐著帝國驛站最后的骨架。柳明遠裹著孫老丈家一條硬邦邦的破毯子,縮在炕角,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抖,不知是寒意未消,還是白日里村口山梁上那幾道不詳黑影帶來的恐懼未散。孫老丈則坐在炕對面一張磨得發(fā)亮的矮凳上,手里捏著半截熄滅的旱煙桿,布滿老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煙鍋,昏黃的光線下,他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般深刻。
“不能再待了。”張十三的聲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目光掃過柳明遠驚惶的臉,最后落在孫老丈沉靜如水的眸子里。“村口那些人影,不管是潰兵、流寇,還是…閻羅刀的探子,都說明這地方已經(jīng)被人盯上了。我們留下,只會給村子招禍。”
柳明遠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被張十三一個眼神制止。他明白,張十三說的是實情。那碗薄粥帶來的短暫暖意和安全感,此刻已被更深的寒意取代。
“往南,過漳水,再往西。”張十三用手指在落滿灰塵的炕桌上虛劃著,驛卒的本能讓他對這片土地的道路脈絡(luò)爛熟于心。“官道是不能走了,關(guān)卡重重,盤查極嚴(yán)。只能走野路,鉆山溝。”他頓了頓,眉頭鎖得更緊,“但漳水天險,沒有船,沒有橋,冰面又薄…就算僥幸過了河,前頭還有叛軍設(shè)的卡子,尤其是漳水西岸,閻羅刀的人肯定把著要道。”
“過所…”柳明遠終于忍不住,聲音虛弱地插了一句,帶著一絲不合時宜的希冀,“若有官府簽發(fā)的過所…或許…”
“過所?”張十三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苦澀的弧度,像是在嘲笑這亂世中書生殘存的天真。他猛地從懷里掏出一個油布小包,動作粗暴地打開,里面是幾片沾著暗褐色污跡、邊緣焦黑的碎紙片。他捏起其中一片稍大的,舉到油燈昏黃的光線下。紙片上依稀可見模糊的墨跡和半個殘缺的、代表著驛站權(quán)威的朱紅印記——那是驛站被焚毀時,他拼死從驛丞尸體旁抓出來的、屬于自己的那份身份證明和過所文書殘片。“這就是我的過所!邢州驛火長張十三!有官印!有路線!可現(xiàn)在呢?”他的聲音壓抑著悲憤,“驛站燒了,驛丞死了!官印?官印只怕都熔在叛軍的鐵蹄下了!誰認?!誰認這堆廢紙?!”
柳明遠看著那染血的殘片,如同看著自己破碎的功名夢,臉色灰敗下去。孫老丈的目光在那殘片上停留片刻,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隨即又歸于沉寂。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柳相公,張火長說得對。如今這世道,官府的印把子,要么讓叛軍奪了去刻他們的偽印,要么就埋在哪個殉國大人的尸骨堆里發(fā)爛。正經(jīng)的過所…呵,比金子還稀罕,也未必管用。關(guān)卡上那些兵痞,認的是刀槍,是銀子,是活命的門路,哪還管你紙上蓋的什么戳?”
“那…那怎么辦?”柳明遠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絕望的哭腔,“難道…難道就在這等死嗎?”
張十三沒理會柳明遠的失態(tài),他的目光始終鎖在孫老丈臉上,帶著一種底層人特有的、尋求一線生機的執(zhí)著:“老丈,您是這方土地的里正,見識廣。這附近…有沒有別的路子?能繞過官道,能過漳水,能避開那些明卡暗哨的路子?哪怕…是見不得光的?”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幾個字。
孫老丈摩挲煙桿的手指停住了。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的皺紋如同干涸的河床,每一道都刻著歲月的風(fēng)霜與亂世的無奈。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油燈的燈芯爆出一個微弱的燈花,發(fā)出“噼啪”輕響。
“路子…”孫老丈終于開口,聲音壓得更低,仿佛怕驚動屋外的寒風(fēng),“倒是有那么一條…是刀尖上舔血的路。”他抬眼,目光銳利地掃過張十三和柳明遠,“你們…敢走嗎?”
“只要能活命,能把…能把該送的東西送出去。”張十三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眼神堅定如鐵。柳明遠則哆嗦了一下,但看著張十三,又看看孫老丈,最終還是咬著嘴唇,艱難地點了點頭。
孫老丈盯著張十三看了半晌,似乎在掂量他話語和眼神里的分量。最終,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緩緩道:“村東頭,隔兩條溝,有個廢棄的磚窯。那里…偶爾會有人來。”
“什么人?”張十三追問。
“一個…騾子。”孫老丈吐出這個古怪的稱呼,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和忌憚,“姓王,都叫他王騾子。是個…跑單幫的。官家的鹽、鐵,叛軍的馬料、箭簇,只要給足價錢,他都能弄來,也能…把人弄出去。”他頓了頓,補充道,“他路子野,認識些三教九流,據(jù)說有門道能過漳水西岸的卡子,走的是山里的野徑,連閻羅刀的人都未必摸得清。但這人…心黑,手更黑。跟他打交道,是與虎謀皮。”
走私商人!張十三的心沉了一下,但隨即又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取代。這果然是一條浸在墨汁里的路,是秩序崩塌后滋生的毒藤。但眼下,這毒藤,似乎是唯一的生門。
“老丈能…引薦?”張十三問得直接。
孫老丈深深看了他一眼,沒直接回答,只是道:“明日卯時初刻,你們?nèi)ゴu窯外等著。能不能談成,看你們的造化,也看…你們付不付得起他開的價。”他站起身,走到門邊,側(cè)耳聽了聽外面的風(fēng)聲,才低聲道,“記住,此人貪婪如飴,狡詐如狐。他的話,信三分都嫌多。”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寒風(fēng)依舊刺骨。張十三和柳明遠在孫老丈一個遠房侄子的無聲指引下,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兩道覆蓋著厚厚積雪的荒溝,來到一處背陰的山坳里。
一座巨大的、半塌的圓形磚窯像一頭死去的巨獸般臥在那里。窯口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窯頂和四周堆積著廢棄的磚塊和厚厚的積雪,一片死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年的、混合著泥土和煤灰的腐朽氣味。
兩人按照孫老丈的囑咐,躲在窯口側(cè)面一堆倒塌的碎磚塊后面,屏住呼吸等待著。時間一點點流逝,寒冷像無數(shù)細針扎進骨頭縫里。柳明遠凍得牙齒咯咯作響,張十三則像一尊石雕,只有那雙銳利的眼睛,透過磚塊的縫隙,死死盯著窯口和通往山坳的小路。
就在柳明遠幾乎要凍僵的時候,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風(fēng)聲掩蓋的“嘎吱”聲從山坳入口處傳來。不是馬蹄,更像是…車輪壓過凍硬雪殼的聲音?
張十三猛地繃緊身體,手悄然按住了腰間那柄磨得鋒利的解手刀刀柄。
一輛極其破舊、幾乎快要散架的平板騾車,悄無聲息地滑進了山坳。拉車的騾子瘦骨嶙峋,皮毛臟污,套著簡陋的轡頭,低著頭,噴著淡淡的白氣。車上蓋著破舊的草席,鼓鼓囊囊,不知裝著什么。
趕車的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個子不高,身形精瘦得像根曬干的麻桿,裹著一件臟得看不出原色的羊皮襖,腰間用草繩胡亂系著,斜插著一柄短小的解腕尖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張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一雙小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閃爍著市儈的精明和一種野獸般的警惕。他的嘴唇很薄,習(xí)慣性地向下撇著,嘴角似乎總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弄般的笑意。最奇特的是他頭上歪戴著一頂油膩膩的氈帽,帽檐下露出的耳朵上,赫然夾著一枚小小的、磨得發(fā)亮的黃銅算盤珠子。
王騾子!
他勒住騾車,動作輕巧得像只貍貓,沒有發(fā)出多余的聲響。他先是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小眼睛如同探針般掃過磚窯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堆廢墟,最后,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信子,精準(zhǔn)地落在了張十三和柳明遠藏身的磚堆后面。
“嘖,”一聲輕佻的咂嘴聲打破了寂靜。王騾子跳下車轅,拍了拍瘦騾的脖子,那騾子便溫順地停在了原地。他慢悠悠地踱著步子,靴子踩在雪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徑直朝著磚堆走來,臉上那絲嘲弄的笑意更深了。“兩位爺,趴雪窩子里孵蛋呢?還是…等著打劫我這窮趕路的?”
張十三知道藏不住了。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心頭的緊張,拉著幾乎僵硬的柳明遠,慢慢從磚堆后站了起來。他努力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底層驛卒面對“大人物”時慣有的卑微,但眼神深處,那屬于驛卒的警惕和屬于亡命徒的決絕交織在一起。
“王掌柜?”張十三開口,聲音刻意放得平穩(wěn)。
王騾子的小眼睛在張十三破爛的驛卒號衣和柳明遠那身勉強能看出是儒衫的破布上轉(zhuǎn)了兩圈,尤其在柳明遠臉上未消的淤青上停留了一瞬,嘴角那絲笑意變得玩味起來:“喲,認識我?看來是孫老倔那老東西指的路了。怎么著?兩位…這是想挪個窩?”
“想求王掌柜指條活路。”張十三開門見山,他知道在這種人面前,繞彎子只會被當(dāng)成肥羊。“往南,過漳水,去西邊。”
“過漳水?去西邊?”王騾子夸張地挑了挑他那稀疏的眉毛,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哈!知道現(xiàn)在漳水西邊是什么地界嗎?那是閻羅王殿的前院!官軍(他語氣帶著諷刺)守著幾個破渡口,盤查得比篩子眼還細!叛軍(他努努嘴,指向西邊)的卡子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專抓你們這種沒路引的‘流民’和‘奸細’!活路?嘿嘿,我看你們是想找條死得快點的路吧?”
他踱到張十三面前,一股濃烈的牲口膻味和劣質(zhì)煙草味混合著撲面而來。那雙小眼睛像錐子一樣,肆無忌憚地在張十三臉上、身上、尤其是胸口掃視著,仿佛要穿透破襖,看到里面可能藏著的值錢玩意兒。“再說了,”他搓了搓凍得發(fā)紅的手指,那枚夾在耳朵上的算盤珠子隨著他的動作晃了晃,“活路,那是有價錢的。你們倆…一個破驛卒,一個酸書生,渾身上下刮不出一兩油,拿什么買路?”
柳明遠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往張十三身后縮了縮。張十三卻挺直了脊背,迎著王騾子貪婪審視的目光,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王掌柜跑的是刀頭舔血的買賣,求的是財。我們兄弟雖然落魄,但命還在。只要能過去,價錢…好商量。我們…湊。”
“湊?”王騾子嗤笑一聲,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頭在張十三眼前晃了晃,“這個數(shù)!每人!現(xiàn)錢!開元通寶!少一個子兒,免談!”他報出的數(shù)字,足以讓一個普通農(nóng)戶傾家蕩產(chǎn)。
張十三的心猛地一沉。柳明遠更是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煞白。他們身上那點可憐的銅錢,連零頭都不夠!
看到兩人瞬間變化的臉色,王騾子眼中閃過一絲意料之中的得意和更深的貪婪。他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那聲音如同毒蛇在枯草中穿行,帶著一種誘惑的冰冷:“現(xiàn)錢沒有…別的值錢玩意兒,也成啊。比如…”他的目光再次意有所指地掃過張十三緊捂著的胸口,“…比如…你懷里那份…讓閻羅刀都睡不安穩(wěn)的…東西?”
張十三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他怎么會知道?!驛站被毀,閻羅刀追殺…這王騾子,到底是什么人?!是單純的貪婪嗅到了危險氣息?還是…他本身就是一張網(wǎng)的一部分?
風(fēng),卷著雪沫,灌進破敗的磚窯口,發(fā)出嗚咽般的怪響。山坳里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以下。王騾子臉上那市儈的笑容依舊掛著,但小眼睛里閃爍的,已是赤裸裸的、如同打量獵物般的兇光。
“王掌柜說笑了,”張十三強迫自己穩(wěn)住心神,聲音竭力保持平穩(wěn),但按在刀柄上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捏得發(fā)白,“我們逃難的,哪有什么值錢東西。不過是…求條生路罷了。”
王騾子嘿嘿一笑,那笑聲干澀刺耳:“生路?生路當(dāng)然有。”他慢條斯理地豎起一根手指,“第一條,按我說的數(shù),現(xiàn)錢。第二條…”他拖長了音調(diào),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再次黏在張十三胸口,“…把‘東西’給我。我王騾子保證,平平安安送你們過河,過卡子,走得遠遠的。”
他頓了頓,臉上的笑容陡然變得陰森:“或者…還有第三條路。我把你們倆,連人帶‘東西’,打包賣給西邊卡子上的軍爺…或者東邊那位…疤臉爺?想必他們…也愿意出個好價錢買你們的‘活路’?”
選擇如同冰冷的絞索,瞬間勒緊了張十三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