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輕飄飄地落在布滿灰塵的地面,像一片被風吹落的枯葉。那股淡淡的、陳舊的紙張霉味,如同無形的蛛絲,從撕開的封口處彌散開來,纏繞在冰冷的空氣中,帶著墳墓深處的陰冷氣息。
蘇遠山。
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視網膜上。字跡潦草,筆畫扭曲僵硬,透著一股非人的怨毒,死死釘在那張裁剪粗糙、邊緣帶著毛刺的黃裱紙上。暗紅色的顏料,干涸如血,在慘白燈管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粘稠感。
“壽衣一件。樣式:老式對襟盤扣。顏色:正紅。尺寸:男,身高約五尺七寸。急用。三日內,送至城西‘福安’殯儀館,寄存處7號柜。酬金:面議。訂衣人:蘇遠山。”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毒蛇,順著脊椎向上爬行。高危失蹤?湮滅于污染核心?第七組冰冷的結論還壓在收銀機下,帶著暗紅“7”字的印記。現在,一個“死人”送來了一張“訂衣單”,要一件正紅色的壽衣,送到殯儀館?
荒謬!冰冷!帶著赤裸裸的惡意挑釁!
一股寒意并非源于恐懼,而是某種更深的、被徹底激怒的冰冷。指尖捏著那張薄薄的黃裱紙,粗糙的質感如同風干的皮膚。那股淡淡的紙張霉味,此刻變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似曾相識的“活性”?和那晚偽裝成老周的紙人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
紙人……灰燼……訂衣單……
“吱呀——”
收銀臺下,鐵皮柜內再次傳來清晰的刮擦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急促!帶著金屬銹蝕摩擦的滯澀感,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焦躁地……撞擊著內壁!
持續了足足十秒!
聲音戛然而止。
死寂重新降臨,只剩下燈管單調的嗡鳴和我自己緩慢而沉重的心跳。
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死死鎖定那扇緊閉的柜門。精神力如同風中殘燭,極其微弱地探向柜門。沒有能量波動,沒有陰寒氣息。只有一種……純粹的、物質層面的異響。像生銹的合頁在無人觸碰下自己摩擦,又像是……一只冰冷僵硬的手指,在黑暗中……瘋狂地……刮擦著鉛板。
它在回應這張“訂單”?
我緩緩將那張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黃裱紙放在收銀臺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玻璃臺面。臺面下,壓著阿娟那張布滿裂縫的舊照片。裂縫邊緣,那點暗紅如血痂的污漬,在昏黃的光線下,似乎又擴散了極其微小的一圈,顏色也更深沉了幾分,像一顆凝固的、不祥的痣。
“福安”殯儀館。城西。寄存處7號柜。
一個被“死人”預訂的“正紅壽衣”存放點。
陷阱?誘餌?還是……某種更令人不安的“儀式”?
沒有立刻動作。我拿起那塊沾滿灰塵的抹布,繼續緩慢地、一下一下地擦拭著柜臺。動作牽扯著身體未愈的傷痛,但很穩?;覊m被抹開,露出底下布滿劃痕的玻璃。就像在擦拭一面模糊的鏡子,映照著店里狼藉的影子和自己頸側那片幽藍的結晶疤痕。
***
傍晚時分,巷子里的煙火氣濃了些。家家戶戶飄出炒菜的油煙味,混雜著劣質煤球燃燒的硫磺氣息。隔壁老王收攤了,推著空板車嘎吱嘎吱地回來,板車上放著一小捆沒賣完的、蔫頭耷腦的小蔥。
“陳老板,還沒收攤???”老王在門口停下,習慣性地打招呼,目光掃過店里,看到那張隨意放在收銀臺上的黃裱紙時,渾濁的眼睛里掠過一絲好奇?!皢眩@是啥?符紙?”他湊近了些,想看得更清楚。
“沒什么,廢紙。”我伸手將黃裱紙蓋住,動作自然。
老王訕訕地縮回頭,搓了搓手,臉上那點和氣笑容顯得有些尷尬?!芭?,廢紙啊……我還以為……”他話沒說完,目光又瞥向墻壁上的焦黑灼痕,眼神里帶著心有余悸的復雜,壓低聲音,“陳老板,你……你最近沒再碰上啥……邪乎事吧?這巷子,自打上回……總感覺陰森森的。”
“沒有?!蔽业穆曇羝降瓱o波。
老王似乎松了口氣,又像是想找點話頭打破這沉悶的氣氛?!澳蔷秃?,那就好……對了,你聽說了沒?張強那小子,昨天到底還是偷摸跑去‘福壽’鋪子那邊燒紙了!結果你猜怎么著?”他臉上帶著一種分享秘聞的緊張和興奮,“他說剛點上火,就刮起一陣邪風!那紙灰打著旋兒往他臉上撲!還聽到……聽到有女人在哭!可把他嚇壞了,連滾帶爬跑回來的!今天一天都沒出門,說是嚇病了!”
張強……福壽鋪子……邪風……女人哭?
殘留的怨念場域?還是……新的東西被吸引過去了?那張“訂衣單”上,也帶著同樣的紙張霉味……
“嗯,是邪乎?!蔽覒艘痪?,繼續擦拭柜臺。
老王見我興趣缺缺,也失了談興,推著板車往自家院子走,嘴里嘟囔著:“唉,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那地方能隨便去么……”
老王剛走,巷子口又傳來一陣熟悉的叮當聲。王瘸子蹬著他的破三輪回來了,車斗里堆著些零星的廢品。他停在小賣鋪門口,沒像往常一樣吆喝,而是臉色有些發白,眼神里帶著點驚魂未定。
“陳……陳老板……”王瘸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有點發顫,“你……你白天收沒收到啥……怪東西?”
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工裝褲的褲腳上,沾著幾點……灰白色的粉末?像是……骨灰?
“怪東西?”我反問。
“就……就一個信封!”王瘸子比劃著,神情緊張,“牛皮紙的!皺巴巴的!早上我去城西‘福安’那邊收廢品,在殯儀館后墻根兒撿到的!看著像誰掉的,我就……就揣兜里了,想著沒準兒有用……”他說著,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臉色更白了,“結果剛才我掏煙,一摸口袋……那信封……不見了!”
“福安”殯儀館?信封?
王瘸子褲腳上的灰白粉末……信封消失……
“啥樣的信封?”我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
“就……就普通的牛皮紙!舊得很!上面……上面啥字兒也沒有!”王瘸子回憶著,眼神里充滿了后怕,“可……可邪門的是,我撿到它的時候,就感覺……感覺那紙摸著不對勁!冰涼的!還……還有股子怪味兒!像……像放久了的死人錢那種紙味兒!”
他描述的“怪味兒”,和我收到的那張黃裱紙散發的氣息,何其相似!
“不見了就不見了。”我淡淡地說,“晦氣東西,丟了也好。”
王瘸子似乎沒想到我這么平靜,愣了一下,隨即像是找到了認同感,用力點頭:“對對對!晦氣!真他媽晦氣!肯定是哪個缺德玩意兒掉的!老子以后再也不撿那破地方的東西了!”他罵罵咧咧地發泄了幾句,像是要把晦氣罵走,這才蹬著三輪,叮叮當當地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里。
店里的光線更加昏暗。我將那張蓋著的黃裱紙重新拿起,在慘白的燈光下仔細審視。那股陳舊的紙張霉味,似乎……更加濃郁了一點?暗紅的字跡,在燈光下仿佛有極細微的……蠕動感?
就在這時。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帶著某種厚重質感的震動嗡鳴,從我貼身口袋里傳來!
是那個第七組給的加密通訊終端!
冰冷的金屬外殼微微發燙。屏幕上,那個原本不斷旋轉的暗灰色“7”字徽記停止了旋轉,變成了刺目的鮮紅色!徽記下方,一行冰冷的白色小字瞬間彈出:
**“檢測到高活性‘灰燼’污染載體信號。坐標:城西‘福安’殯儀館。信號源特征:與‘血壽衣’事件殘留高度吻合。威脅等級:深黃(潛在擴散)。指令:就地觀察,禁止接觸。支援已調度?!?*
灰燼污染載體?福安殯儀館?
王瘸子撿到又消失的信封……張強聽到的女人哭聲……還有我手中這張散發著同樣氣息的“訂衣單”……
一切線索,如同冰冷的磁針,被無形的手撥動著,死死指向同一個方向——城西福安殯儀館!那個被“蘇遠山”指定的送貨地點!
第七組的警告在屏幕上閃爍著刺目的紅光?!敖菇佑|”。
但那張“訂衣單”上冰冷的字眼和三日期限,如同無聲的倒計時。柜子里那清晰的刮擦聲,更像是一種……催促。
頸側那片幽藍的結晶疤痕,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如同冰針輕刺的麻癢感。像是沉睡的“界外”殘留,被這股指向殯儀館的污穢信號……微微觸動。
我緩緩將那張不祥的黃裱紙折好,放入口袋。目光再次投向收銀臺下那扇緊閉的鐵皮柜門。
里面的東西……也在等嗎?
***
夜色徹底吞沒了巷子。窗外昏黃的光線也陸續熄滅,只留下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店里的節能燈管成了唯一的光源,嗡嗡作響,在墻壁上投下搖晃而巨大的影子??諝饫锏拿刮逗突覊m氣息,在寂靜中顯得更加濃重。
我將翻倒的貨架扶起一個,勉強整理出一點空間,擺上幾樣最普通的煙酒和方便食品。動作緩慢而專注,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用這最尋常的“日?!保瑢怪鵁o處不在的詭異。
就在我將最后一包方便面擺上貨架的瞬間——
“篤、篤、篤。”
又是三聲輕微而清晰的叩擊聲。在店門外響起。
和白天那個年輕人叩門的聲音,一模一樣!
我猛地轉身!
門外狹窄的光影里,空無一人!
只有濃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填滿了巷子。
是錯覺?還是……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升!
不!不是錯覺!
我的目光死死鎖定在蒙塵的玻璃門下方!靠近門檻的位置!
那里,靜靜地躺著一個東西!
不是信封。
是一個……紙人!
只有巴掌大小,做工極其粗糙簡陋。身體是用慘白的、帶著毛刺的劣質棉紙糊成,手腳是細細的竹篾。臉上用粗糙的顏料畫著兩個空洞的黑點作為眼睛,一個咧到耳根的、猩紅色的詭異笑容。
正是那個偽裝成老周的紙人的……迷你版!
它靜靜地躺在門檻外的陰影里,小小的紙糊身體一動不動,只有那張猩紅的詭異笑容,在慘白燈光的映照下,顯得無比瘆人!
一股比之前濃郁數倍的、陳舊的紙張霉味混合著劣質糨糊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骨灰氣息,透過門縫,絲絲縷縷地飄了進來!
它是什么時候出現的?!
我緩緩走到門邊,沒有立刻開門。隔著蒙塵的玻璃,冰冷的目光審視著那個小小的紙人。精神力如同最細的探針,極其小心地蔓延過去。
沒有能量波動。沒有陰寒氣息。只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非人的……死寂!以及那股濃烈的不祥味道。
它像是一個無聲的……警告?;蛘摺粋€標記。
就在這時!
“嗡——!”
口袋里的加密通訊終端再次劇烈震動起來!屏幕上的“7”字徽記紅得刺眼!新的信息瞬間彈出:
**“警告!檢測到高濃度‘灰燼’污染信號逼近!坐標:您當前位置!信號源特征:實體化低階載體!威脅等級:淺紅(活性攻擊)!指令:最高戒備!支援即將抵達!重復!最高戒備!”**
實體化低階載體?!就在門外?!
終端震動的瞬間!
門外那個小小的紙人……動了!
它那僵硬的、由棉紙和竹篾構成的頭顱,極其緩慢地、一格一格地……抬了起來!空洞的黑點眼窩,穿透蒙塵的玻璃,精準無比地……“看”向了我!
緊接著,它那只用竹篾做成的、極其纖細的右手,極其僵硬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指令意味……緩緩抬起,指向了……巷子深處,城西的方向!
福安殯儀館!
它在指路!
“啪嗒?!?
一聲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脆響。
紙人那只抬起的竹篾手臂,齊根斷裂!輕飄飄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它的身體依舊保持著指路的姿勢,那張猩紅的詭異笑容凝固在慘白的臉上。
一股冰冷粘稠、帶著濃烈死亡氣息和新生活怨的詭異波動,如同無形的漣漪,從斷裂的紙人身上彌漫開來!
“滋啦——!”
口袋里的通訊終端發出一聲刺耳的電流噪音!屏幕上的紅光瘋狂閃爍!一行扭曲的字符瞬間覆蓋了之前的指令:
**“信號……干擾……源……同化……危險……逃……離……”**
字符扭曲閃爍,隨即屏幕徹底暗了下去!
死寂!
店里只剩下燈管單調的嗡鳴和我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聲!
門外,那個斷了手臂、依舊保持著指路姿勢的詭異小紙人,在濃重的黑暗里,如同一塊無聲的墓碑。
頸側那片幽藍的結晶疤痕,傳來一陣清晰的、如同冰層碎裂般的刺痛!
柜子里,那熟悉的刮擦聲再次響起!這一次,不再是試探!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撞擊!仿佛里面的東西……迫不及待地想要破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