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宣室殿內再次濟濟一堂。
這是公卿重臣們連任之后的第一次正式廷議。
空氣中少了幾分考核時的緊張,卻多了幾分務實與沉凝。
殿宇高闊,晨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地面投下斑駁光影,香爐中青煙裊裊,更襯得氣氛莊重。
此次廷議的核心,聚焦于如何深化帝國西南邊陲及整體邊防的治理。
巨大的輿圖懸掛一側,山川河流、郡縣關隘清晰可見。
御座之上,劉據目光沉靜地掃過群臣,率先開了口,聲音清晰地在殿內回蕩:
“西南初定,鉤町王毋波功勛卓著,其心可嘉。
朕意,當追授其金印紫綬,以彰其功,顯朝廷恩榮?!?
他的指尖在輿圖上象征性地輕點了一下鉤町的位置。
隨即,劉據話鋒微轉,語氣帶上了一絲深意,
“同時,朕以為,此例當立為定制。
自毋波之后,凡繼任鉤町王者,其身份之正統,
皆需得朝廷正式冊封認可,方為有效。
此乃固本清源之策?!?
皇帝定下了基調,群臣心領神會。
這是要將西南夷中最具實力的鉤町,牢牢納入朝廷的宗藩體系之中。
緊接著,太尉石德撫著雪白的長須,沉穩出列。
這位老臣目光如炬地指向輿圖上益州以西那片廣袤區域——洱海周邊。
“陛下圣明。
鉤町雖定,然西南幅員遼闊,各部林立。
洱海區域,水草豐美,位置緊要,卻缺乏有效統轄。”
他聲音洪亮,提出關鍵建議,“臣石德建言:
當置‘益州西部都尉’一職,專責統轄洱海及周邊諸夷部族。
此都尉府,當駐精兵,行屯墾,撫流民,懾不臣,
使之成為朝廷深入西南、穩固邊疆之堅實支點!”
劉據微微頷首,石德的建議切中要害,填補了鉤町以西的權力空白區。
石德話音方落,御史大夫暴勝之便踏前一步。
這位以剛正嚴明著稱的監察長官,眼中精光一閃,顯然早有籌謀。
“陛下,太尉所言極是。
然鞏固邊疆,除軍事鎮守,更需充實人口,興農耕以固根本?!?
他指向益州郡的核心地帶——滇池區域,
“滇池之地,沃野百里,氣候溫潤,實乃天府之土,卻因地處偏遠,開發不足。
臣暴勝之斗膽建言:
何不遷南陽郡中因罪獲譴之官吏及其家眷,發往益州郡屯墾?
此輩本有治理之能,雖有過,然罰其效力邊陲,開墾荒蕪,既懲其過,亦實邊陲,
更可教化當地,傳播中原農桑技藝,一舉數得!”
這個“廢物利用”的點子頗具魄力,將罪吏流放地的價值最大化。
劉據眼中閃過一絲贊許,這暴勝之果然思慮深遠,不僅盯著監察,也著眼于長遠建設。
見皇帝對前兩位重臣的建言均表認可,一直凝神靜聽的次相霍光,這才從容出列。
他姿態恭謹地躬身,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分量:
“陛下,太尉與御史大夫之策,深謀遠慮,臣深表贊同。”
他稍作停頓,仿佛在斟酌著語句,
“然充實西南,僅靠罪吏屯墾,恐力有未逮,亦需良民以作中堅。
臣霍光以為,可再遷江夏郡中,自愿響應朝廷號召之流民三千戶,入益州郡安家落戶?!?
霍光的補充,如同為前兩條策略加上了厚重的基石。
罪吏屯墾提供技術和初步開發,而三千戶攜家帶口的流民,則能真正形成穩定的農耕區和兵源后備。
劉據的目光在階下三位重臣身上緩緩掃過。
石德提出的軍事支點如同定海神針。
暴勝之的罪吏開發堪稱物盡其用。
霍光的移民實邊則為長久計打下根基。
這三條策略,層層遞進,互為補充,
在他腦海中迅速交織、融合,最終清晰地勾勒出一幅治理西南、穩固邊疆的完整藍圖。
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掠過他的眼底,心中已然有了明確的決斷。
“善!”
劉據的聲音打破了殿內短暫的沉靜,帶著肯定和一絲振奮:
“西南治理深化之策,經諸卿集思廣益,脈絡已清,根基已定!
石卿、暴卿、霍卿,所獻之策皆切中肯綮,甚合朕意!”
他毫不吝嗇地給予了肯定,目光轉向負責文書詔令的中書令,“中書令!”
“臣在!”中書令立刻躬身出列,手中早已備好簡牘和筆。
“著你等即刻依此三策為綱,詳加斟酌,草擬詔書!”
劉據的指令清晰而果斷:
“追授鉤町王金印紫綬、冊封定制,置益州西部都尉,
遷南陽罪吏屯墾滇池、遷江夏流民三千戶授田安家...
諸項細則,務求周全明確,不得有誤!擬好后,速呈朕覽!”
“臣遵旨!”中書令肅然領命,迅速退至一旁照辦。
殿內氣氛因西南議題的順利解決而稍顯輕松,但劉據并未讓這份輕松持續太久。
他微微調整了坐姿,目光投向懸掛輿圖的西北方向,神情重新變得凝重。
西南方略已定,大漢的另一條臂膀——
廣袤而風沙漫卷的西北邊陲,同樣需要更強有力的支撐。
“西南稍安,”劉據的聲音再次響起,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
“然西北邊陲,匈奴游騎如狼環伺,襲擾不斷,戍防體系亦需與時俱進,加以升級強化。
此乃今日廷議第二事。”
他拋磚引玉,直接提出了核心構想:
“朕思之,欲革新西北戍防之戰術。
其一,延長斥候與巡邏騎隊的活動半徑,深入漠南,力求早察敵蹤,使敵寇難近我邊墻!
其二,”他頓了一頓,目光炯炯地掃過階下,特別是武將班列,“烽燧示警,乃邊防命脈!
然各地傳訊,標準不一,易生混淆延誤。
朕意,須立統一之制!
自今而后,烽燧舉烽,務須劃一:
三烽并舉,即示敵騎約千之數;
四烽同燃,則示敵騎近萬之眾!
以此類推,務求簡潔明了,使百里邊關,瞬息可知敵情強弱!”
“陛下圣明!烽燧信號標準化,實乃當務之急!”
太尉石德第一個出言贊同,他深知信息混亂在戰場上的致命性。
作為最高軍事長官,他立刻補充道:
“除陛下所提兩點,老臣以為,除信號與傳訊,烽燧自身之防御亦需加強!
尤其深入草原之孤燧,當增配強弓硬弩、儲足火油滾木,
并精選勇悍銳卒駐守,使其非僅為耳目,亦為可戰之堡壘!
否則,若輕易被敵拔除,信號再明亦無用矣!”
他這“可戰堡壘”的點子,立刻引起了幾位將領的低聲贊同。
劉據的目光緩緩掃過階下。
文臣如霍光、暴勝之等,雖不通具體戰陣,
卻也明白石德所言的意義,皆微微頷首,表示認同。
其他公卿大臣見核心重臣及知兵的將領們均無異議,自然也無人提出反對。
殿內短暫的議論聲平息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
空氣仿佛再次凝固,等待著最終的裁決。
劉據霍然起身,挺拔的身姿在御座前投下威嚴的剪影。
他一手按在輿圖西北的邊陲線上,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力:
“善!石卿所慮極是!
烽燧非耳目,乃國之爪牙!
傳朕旨意:
西北戍防升級之策,就以太尉所陳烽燧堡壘化為核心,
連同信號標準化、延長巡邏半徑等諸議,一并定策。
務求將大漢西北邊墻,鑄成一道敵寇望而生畏、插翅難逾的鐵壁銅關!”
“陛下圣明!”殿內響起一片整齊的應和聲。
翌日,天光微熹。
數匹背插赤色令旗、口噴白氣的驛馬,如同離弦之箭,
在清脆急促的馬蹄聲中,沖出長安城高大巍峨的城門。
馬背上的騎士緊伏身軀,目光銳利地直視前方,
懷中緊貼著剛剛用火漆密封、加蓋了皇帝玉璽的詔書。
正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撕裂清晨的薄霧,朝著各自該去的方向,風馳電掣般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