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代郡邊境。
濃煙滾滾,遮蔽了塞外秋日的晴空。
大地在鐵蹄的踐踏下顫抖,匈奴壺衍鞮單于親率的數(shù)萬精騎,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咆哮著沖向代郡的邊城。
箭矢如蝗,帶著刺耳的尖嘯鋪天蓋地落下,
狠狠釘在夯土的城墻上、射入守軍匆忙舉起的盾牌中,
發(fā)出沉悶的“哆哆”聲,間或有士兵中箭倒下的悶哼。
“頂住!弓弩手,仰射!壓制騎弓!”
代郡太守蘇意盔甲染塵,須發(fā)戟張,如同磐石般屹立在城樓最高處。
他聲音嘶啞卻異常堅定,手中長劍指向城下洶涌的敵潮。
匈奴騎兵仗著馬快弓強,在城下來回馳騁拋射,掩護(hù)著后續(xù)扛著簡陋云梯和撞木的步卒逼近。
沉重的撞木開始一下下撼動著城門,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咚咚”巨響,木屑紛飛。
更有兇悍的匈奴武士口銜彎刀,悍不畏死地順著云梯向上攀爬,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
“滾木!擂石!給我砸!”蘇意怒吼。
巨大的圓木和沉重的石塊帶著呼嘯聲從城頭滾落,將攀爬的匈奴兵砸得血肉模糊,慘叫著墜下。
滾燙的金汁(熔化的金屬或滾油)傾瀉而下,
城下頓時響起一片非人的慘嚎,焦糊的氣味混合著血腥彌漫開來。
戰(zhàn)斗慘烈異常,城墻多處出現(xiàn)險情。
但蘇意指揮若定,身先士卒,哪里危急便沖向哪里。
漢軍將士在主帥的激勵下,爆發(fā)出驚人的韌性,
用血肉之軀死死頂住了匈奴人一波又一波的狂攻。
鏖戰(zhàn)竟日,匈奴人始終未能踏上城頭一步,反而在城下丟下了層層疊疊的尸體。
壺衍鞮單于望著那如同刺猬般頑強矗立的城池,以及城頭那面始終不倒的“蘇”字大旗,
臉色鐵青,最終只得恨恨地下令撤軍。
代郡城頭,爆發(fā)出震天的歡呼,那是劫后余生的吶喊,更是對入侵者的蔑視。
十月,長安,未央宮。
匈奴使者的到來,帶著一股草原的粗糲氣息。
他們趾高氣揚,仿佛不久前在代郡城下折戟沉沙的不是他們一般,
開口便要求在敦煌重開互市,語氣中甚至帶著幾分施舍的意味。
劉據(jù)高坐龍椅,聽完翻譯轉(zhuǎn)述的請求,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深邃的眼眸中寒光凜冽。
他并未直接回答互市之事,反而用一種冰冷得幾乎能凍結(jié)空氣的聲音問道:
“朕聽說,蘇武尚在北海牧羊?”
使者一愣,沒想到皇帝會突然提起這個被扣押了十幾年的老臣。
劉據(jù)不等對方回答,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刺向使者,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宣告:
“回去告訴壺衍鞮單于,互市,可以談!
但有一個前提——先把蘇武等人,完完整整、毫發(fā)無損地給朕送回來!
人不到長安,一切免談!”
他的聲音不高,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天子意志,如同金鐵交鳴,震得整個大殿嗡嗡作響。
使者被這突如其來的強硬噎住,臉色一陣青白,最終只能灰溜溜地行禮告退。
殿門剛剛關(guān)閉,劉據(jù)臉上那層冰冷的威嚴(yán)瞬間被一股難以抑制的怒火取代。
他猛地從御座上站起,煩躁地在御案前踱了兩步,仿佛一頭被激怒的雄獅。
“來人!傳張綿!”聲音帶著壓抑的暴躁。
張綿很快被召來,躬身侍立。
“壺衍鞮是誰?”劉據(jù)劈頭就問,語氣不善。
張綿心中了然,知道陛下是因匈奴之事動了真火,連忙恭敬答道:
“回稟陛下,壺衍鞮單于,乃是前代單于狐鹿姑與其寵妃顓渠閼氏所生之幼子。
狐鹿姑單于病逝后,顓渠閼氏與其弟合謀,秘不發(fā)喪,
矯詔立年幼的壺衍鞮為新單于,排擠了狐鹿姑單于的長子左賢王?!?
“幼子?顓渠閼氏?”劉據(jù)咀嚼著這幾個字,眼中怒火更盛。
他停下腳步,猛地一拳砸在御案上,震得筆墨紙硯一陣亂跳,
口中更是爆出一句毫不掩飾的粗口:
“他娘的!一個靠著老娘和舅舅耍手段上位的小狼崽子!
朕還沒騰出手來收拾他,他倒敢先跑來朕的門口呲牙咧嘴了?!”
那語氣中的輕蔑與殺意,讓殿內(nèi)侍立的宮人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代郡的烽煙,蘇武十八年的風(fēng)霜,還有使者那副傲慢的嘴臉。
此刻都化為熊熊怒火,將劉據(jù)對那個草原“小狼崽子”的厭惡和殺心推到了頂點!
然而,就在這怒火即將沖破理智堤壩的瞬間,一股冰冷刺骨的現(xiàn)實感猛地澆了下來。
劉據(jù)攥緊的拳頭微微顫抖,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緩緩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再睜開時,那雙眸子里雖然依舊燃燒著火焰,但火焰的核心,已被強行壓入一片冰封的深潭之下。
關(guān)東數(shù)州...那些剛剛熬過饑荒、臉上猶帶菜色的百姓...重建家園的種子才剛剛播下。
西南邊陲...路明雖平定了姑繒,但百廢待興,大軍駐守的糧秣消耗如同無底洞。
軍改...新征的士卒還在各郡集結(jié)的路上,盔甲未齊,戰(zhàn)陣未熟...
錢糧...國庫雖有些許存余,但支撐一場對匈奴的大規(guī)模遠(yuǎn)征?
那無疑是抽干大漢最后一絲元氣!
不能打!至少現(xiàn)在,絕不能打!
這個冰冷的結(jié)論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了他沸騰的怒火之上。
他強行壓下心中的怒火,目光重新投向垂手肅立的張綿,
聲音已經(jīng)恢復(fù)了天子的沉凝,卻比剛才的咆哮更讓人心悸,帶著一種被強行冷卻后的、鋼鐵般的意志:
“既然匈奴那邊,壺衍鞮這‘小狼崽子’的位子,靠著母舅算是暫時坐‘穩(wěn)’了...”
劉據(jù)刻意在“穩(wěn)”字上加重了語氣,充滿了諷刺,“那好,禮尚往來。
我大漢,也該‘鄭重其事’地派使者去他匈奴王庭走一趟了。
去好好‘恭賀’一下這位新單于?!?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盯著張綿:
“張綿,推舉幾個人才。
要膽大心細(xì),能言善辯,更要骨頭夠硬,能在那狼窩里站穩(wěn)腳跟,替朕把該看的東西看清楚,該說的話說透徹!”
張綿感受到陛下話語中那份沉甸甸的分量和隱含的深意,立刻躬身:“陛下,臣愿再...”
“不!”劉據(jù)抬手,打斷了他的話,語氣斬釘截鐵:
“不能什么時候都讓你親自上陣。
張綿,你得給朕培養(yǎng)人才,培養(yǎng)能接你擔(dān)子的人?!?
他的目光深邃,透露出對未來的長遠(yuǎn)布局,“使節(jié)團,是朝廷的臉面,更是刺探情報的尖刀。
這把刀,不能只有一把!要有一批!”
看到張綿臉上掠過一絲急切,劉據(jù)微微放緩了語氣,但命令依舊不容置疑:
“罷了,選使之事,確實也急不得一時,需得仔細(xì)斟酌。
不過——”
劉據(jù)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盤上:
“對匈奴的情報搜集,朕要你親自抓!給朕狠狠地抓!
王庭的動向,各部落的異心,那個小狼崽子和他的母族、舅舅之間有沒有裂縫...
朕要巨細(xì)靡遺。
他敢在代郡動刀,敢扣著蘇武不放...
朕倒要看看,他的‘單于寶座’,底下到底墊著多少塊不穩(wěn)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