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佑寧的啜泣聲在冰冷的石穴中回蕩,充滿了絕望和自我厭棄的悲鳴。她將自己蜷縮成一團,仿佛要將自己從這充滿不幸的世界中徹底剝離,再不敢看葉逐一眼。
葉逐看著眼前幾乎被愧疚和恐懼壓垮的少女,聽著她破碎的“災星”自語,心中那份因重傷和困境而產生的沉重感,竟奇異地被一股更深沉的憐惜所取代。他見過太多修行路上的絕望與掙扎,但眼前這個凡人少女所背負的,不僅僅是自身的痛苦,還有對連累他人的錐心之恨。
他深吸一口氣,這簡單的動作也牽動著丹田金丹的裂痕,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讓他眉頭緊蹙,額角滲出更多冷汗。但他強行壓下翻涌的氣血和身體的哀鳴,再次開口,聲音雖然依舊沙啞虛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壓過了她的啜泣:
“睜開眼,看著我。”
這聲音不高,卻像一道無形的命令,帶著一種修士特有的、沉淀下來的力量感。許佑寧的嗚咽聲戛然而止,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攫住。她掙扎了片刻,才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抬起那沾滿淚痕和血跡的臉龐。
映入眼簾的,是葉逐那雙深邃的眼眸。里面布滿了疲憊的血絲,映照著他此刻的虛弱,但眼神卻異常銳利、澄澈,如同穿透迷霧的星辰。沒有她想象中的厭惡、憤怒或者失望,只有一種沉靜的審視,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是痛惜,是理解,更是一種歷經滄桑后的洞悉。
“災星?”葉逐的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微弱、近乎苦澀的弧度,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對抗著身體的虛弱,“你可知,這天地間,真正的災禍源于何處?是人心之貪婪,是力量之失控,是因果之糾纏,是命運之無常。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何德何能,擔得起‘災星’二字?”
許佑寧的嘴唇翕動著,淚水再次無聲滑落,她想辯解,想說父母的死,想說葉逐的重傷,但喉嚨像是被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葉逐的目光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他微微搖頭,目光掃過不遠處昏迷的許佑安,又落回她身上:“你父母之事,其因由復雜,非你之過。那等詭異的寒氣侵襲,絕非一個凡人孩童能夠引動。那是‘因’,而你父母的選擇是‘果’。他們愛你至深,選擇以命相護,此情可撼天地,卻非你之罪責。將他們的犧牲歸咎于己身,才是對他們愛意的褻瀆。”
他的話語像重錘,敲打在許佑寧最深的傷口上,讓她渾身劇震,卻又帶來一種奇異的、被理解的震動。
“至于今日之禍……”葉逐的目光轉向石穴中央那玉簪曾經懸浮的位置,眼中閃過一絲凌厲的寒芒,“根源在于這支玉簪,在于其背后隱藏的邪異力量與布置者的歹毒用心。你觸碰它,是好奇,是懵懂,是凡人對未知之物的本能反應。真正的罪魁禍首,是那將如此邪物放置于此,靜待其‘獵物’上鉤之人!是他們,將你、我、你弟弟,都卷入了這場無妄之災。”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攢力氣,也為了讓話語更深地刻入許佑寧的心底:“而我出手,救你姐弟,壓制玉簪之力,是出于本心,亦是權衡利弊后的選擇。修行之路,本就與天爭命,步步荊棘。受傷、跌落境界,甚至隕落,皆是此道常事。今日之代價,是我力量不足以完全掌控局面所致,是我在危局中做出的選擇應承擔的后果。將此歸咎于你,不僅荒謬,更是對我自身選擇的侮辱。”
葉逐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坦蕩。他直視著許佑寧的眼睛,那眼神仿佛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將她心中那名為“災星”的沉重枷鎖,寸寸剝落。
“你體內那被強行封印的混沌氣旋,”葉逐的聲音變得更加凝重,也帶著一絲深沉的憂慮,“才是眼下最大的隱患。它非你自愿承受,是那邪異力量與我的力量在你體內強行碰撞、壓縮后的產物。它極不穩定,蘊含著難以想象的龐大能量。它如同一個隨時可能爆發的火山,以你凡俗之軀,根本無法承受其萬一。一旦封印松動,能量失控,不僅你會在瞬間化為飛灰,恐怕連你身邊之人,包括你弟弟,都難以幸免。”
許佑寧的瞳孔猛地收縮,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巨大的恐懼再次攫住了她,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弟弟。
“所以,”葉逐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他強撐著身體,目光灼灼,“自責、哭泣、自暴自棄,都毫無意義!活下去,想辦法解決你體內的隱患,保護你弟弟不再受牽連,這才是你此刻唯一該想、該做的事!”
他目光如炬,牢牢鎖住許佑寧動搖的眼神:“我如今境界跌落,本源重創,十成力量剩不下一成。此地偏僻荒涼,絕非久留之地,更無能力助你化解體內危局。為今之計,只有一個地方,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葉逐停頓了一下,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跟我回我的宗門——**青嵐宗**。”
“青嵐宗……”許佑寧茫然地重復著這個名字,這對她而言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不錯。”葉逐點頭,神色肅然,“我宗門傳承悠久,底蘊深厚。宗內有元嬰期長老坐鎮,更有精通丹道、符箓、陣法乃至醫理、神魂秘術的前輩高人。你體內這混沌氣旋,前所未見,兇險萬分,但也可能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契機。唯有回到宗門,集眾人之力,或可尋得壓制、疏導,乃至徹底化解之法。那里有強大的守護陣法,有充沛的靈氣,足以隔絕外界窺探,也能為你弟弟提供一個安全的棲身之所。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保全你姐弟二人性命、解決你體內隱患的辦法。”
他直視著許佑寧眼中那混合著恐懼、茫然和一絲微弱希冀的光芒,聲音放緩,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這不是施舍,更非憐憫。這是因果,是責任。玉簪之禍因我追查而起,卻將你無辜卷入。護你姐弟周全,解決此患,是我葉逐必須了結的因果。而你,許佑寧,活下去,掌控這股力量,或者擺脫它,不再讓它傷害你在意的人,這才是對你父母在天之靈最好的告慰,也是你對自己、對佑安的責任!”
石穴內一片寂靜,只有三人微弱的呼吸聲。葉逐的話語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塊,在許佑寧絕望的心湖中激起一圈圈劇烈擴散的漣漪。那沉重的“災星”枷鎖在話語的沖擊下出現裂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冰冷、卻也更加清醒的認知——體內封印著毀滅性的力量,弟弟需要保護,而眼前這個重傷的恩人,為她指出了一條荊棘遍布、卻可能是唯一生路的方向。
活下去…保護佑安…了結因果…
青嵐宗…
許佑寧眼中的淚水漸漸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麻木的、被巨大壓力壓榨出來的空洞。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點了一下頭,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微弱卻無比清晰的聲音:
“好…我跟您…回青嵐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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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石穴里,這句話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蕩開的漣漪短暫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絕望,隨即又被更深沉的寂靜吞沒。她空洞的眼神里,那點因葉逐話語而勉強燃起的微弱火焰,在巨大的現實壓力下搖曳不定,仿佛隨時會被體內的冰冷與恐懼撲滅。
葉逐看著她強撐的模樣,心中了然。承諾只是第一步,活下去的每一步,都遠比想象中艱難百倍。他深吸一口氣,這動作再次牽動丹田金丹的裂痕,帶來一陣尖銳的抽痛,讓他悶哼出聲,額角冷汗涔涔而下。他咬著牙,不再試圖掩飾這份虛弱,只是將目光投向石穴入口那道裂縫。
“時間緊迫。”他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強行凝聚的冷靜,“我們需盡快離開此地。那玉簪雖沉寂,但引動如此大的能量波動,難保不會引來其他東西的窺探。此地,已非善地。”
他嘗試運轉體內那幾縷細若游絲的青木靈力,試圖打開腰間的儲物袋。平日里心念一動即可完成的事情,此刻卻變得異常艱難。靈力運轉滯澀無比,如同在粘稠的泥沼中前行,每一次細微的調動都伴隨著經脈針扎似的刺痛和丹田處灼熱的撕裂感。他緊蹙眉頭,臉色因用力而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額上青筋微凸。
終于,一道微弱的光華閃過,儲物袋口勉強張開。葉逐探手進去摸索,指尖傳來的觸感讓他心中一沉。儲備的丹藥、符箓,在之前那場生死搏斗中幾乎消耗殆盡,連最基礎的回復丹藥也所剩無幾。他勉強掏出兩粒色澤暗淡、靈氣微弱的“回元散”——這連品階都算不上的低劣丹藥,此刻卻是他唯一能拿出的補給。
“張嘴。”葉逐的聲音不容置疑,帶著一絲命令的口吻。他指尖微彈,一粒回元散精準地飛入許佑寧微張的口中。丹藥入口即化,一股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的暖流滑入喉嚨,隨即被體內那龐大的混沌氣旋散發的冰冷和經脈的劇痛瞬間淹沒。許佑寧只覺得喉間一哽,那點暖意如同投入冰海的火星,連一絲漣漪都未能激起,反而因吞咽動作再次牽扯傷勢,讓她痛苦地蹙緊眉頭。
葉逐將另一粒丹藥毫不猶豫地送入口中,強行咽下。藥力化開,帶來的些許暖意如同杯水車薪,勉強壓下了喉頭翻涌的腥甜,讓眼前陣陣發黑的眩暈感稍緩。這點力量,聊勝于無。
他掙扎著站起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虛浮踉蹌,全靠意志支撐才未倒下。他走到依舊昏迷的許佑安身邊,單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將他背起。少年的身體并不算重,但此刻對葉逐而言,卻如同背負著一座小山。當他直起腰時,眼前猛地一黑,身體劇烈地晃了晃,扶住冰冷的石壁才勉強站穩,喉間涌上一股強烈的腥甜,被他死死咽了回去。背上傳來的重量,清晰地提醒著他此刻的虛弱,也提醒著他所背負的責任——兩條命,以及那隨時可能爆發的隱患。
“能走嗎?”葉逐回頭,看向依舊蜷縮在地上的許佑寧,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
許佑寧看著葉逐蒼白如紙的臉,看著他額角不斷滾落的冷汗,看著他背著弟弟時那搖搖欲墜卻依舊挺拔如松的背影,一股混雜著愧疚、恐懼和決絕的情緒沖垮了她最后一點猶豫。她咬著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用盡全身力氣,顫抖著撐起身體。每一次移動都像有無數冰針在體內穿刺,讓她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雙腿如同灌了鉛,又像是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全靠一股不愿再成為累贅的意念支撐著。
她艱難地點了點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用那雙盈滿痛楚卻異常倔強的眼睛看著葉逐。
葉逐不再多言,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警告、鼓勵,以及一種沉重的托付。他轉過身,背著許佑安,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卻異常堅定地走向石穴那道狹窄的裂縫。他的背影在許佑寧模糊的淚眼中,顯得前所未有的高大,也前所未有的……脆弱。
許佑寧咬緊牙關,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山火海中跋涉,身體內部那個緩慢旋轉的混沌氣旋似乎感應到了她的移動,每一次微弱的搏動都帶來更深沉的窒息感和撕裂般的痛楚,讓她幾欲嘔吐。她死死盯著前方那個背負著弟弟、腳步踉蹌卻始終未曾倒下的背影,那成了她在無邊痛苦和恐懼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不能倒下……不能成為他的負擔……為了佑安……**
這念頭如同烙印,刻在她劇痛的神魂深處,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裂縫外的景象,讓兩人的心同時沉入谷底。
天色不知何時已經徹底暗沉下來,比他們進入石穴時更加晦暗。鉛灰色的厚重云層低低壓在山巒之上,仿佛觸手可及,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風雪。寒風如同無數冰冷的鋼針,呼嘯著從狹窄的谷口灌入,帶著刺骨的寒意和雪沫,狠狠抽打在三人身上。
葉逐的殘破衣衫被吹得獵獵作響,他背著許佑安,在狂風中身形顯得更加單薄不穩。許佑寧更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凜冽寒風刮得一個趔趄,幾乎站立不住,體內的寒氣仿佛被這外界的冰冷引動,瞬間活躍起來,讓她渾身篩糠般顫抖,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臉色瞬間由蒼白轉為一種死氣沉沉的青灰。
“走!”葉逐的聲音被狂風吹得破碎,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他不再猶豫,率先踏入了那片被鉛云和寒風籠罩的、危機四伏的莽莽山林。積雪深及小腿,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消耗著他本就所剩無幾的體力。他必須盡快找到一個能暫時避風、相對安全的地方,否則,以他和許佑寧現在的狀態,在這狂暴的風雪中根本支撐不了多久。
許佑寧看著葉逐艱難前行的背影,又回頭望了一眼那暫時庇護了他們、此刻卻如同怪獸巨口般幽暗的石穴入口。那里,曾經是絕望的牢籠,此刻卻仿佛成了唯一安全的港灣。然而,葉逐的話在她耳邊回響——此地已非善地。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那寒氣如同冰刃割過喉嚨。她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堅韌。她邁開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冰冷的積雪中,緊跟著前方那個唯一能指引方向的身影,義無反顧地投入了那片被鉛云和風雪主宰的、未知而兇險的茫茫山野。
寒風卷起雪沫,瞬間模糊了三人的身影。石穴的入口在風雪中迅速縮小、遠去,最終消失在視線盡頭,如同一個被遺棄的舊夢。前方,只有呼嘯的風雪,崎嶇的山路,和深不見底的黑暗。每一步踏出,都踩在生與死的邊緣。葉逐的呼吸沉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腑的刺痛,背上的許佑安仿佛越來越沉。他全部的精力都用在維持平衡、辨別方向、抵抗那幾乎要將人凍僵的嚴寒上,連回頭的力氣都沒有。
許佑寧跟在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風雪模糊了她的視線,只能隱約看到前方那個在風雪中艱難跋涉的輪廓。身體的痛苦已經達到了某個臨界點,變得麻木而遙遠,只有體內那個混沌氣旋的存在感越來越強。它像一個冰冷的、沉重的鉛塊,墜在她的丹田深處,每一次隨著她的腳步顛簸而微微震顫,都帶來一種靈魂即將被撕裂的恐懼。寒冷早已深入骨髓,四肢僵硬得不聽使喚,只是機械地、本能地向前挪動,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跟上去,不能倒下。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許佑寧的意識開始模糊,身體的本能即將被嚴寒和劇痛徹底吞噬時,前方葉逐的身影終于停了下來。
那是一處被幾塊巨大山巖半包圍形成的天然凹陷,勉強能遮擋一些肆虐的狂風。巖石的背風處,積雪相對薄一些。
葉逐小心翼翼地將背上的許佑安放下,讓他靠在相對干燥的巖壁上。少年的小臉凍得發青,但呼吸還算平穩。做完這一切,葉逐自己也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身體晃了晃,猛地單膝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一手撐地,劇烈地咳嗽起來,暗紅的血沫濺落在潔白的雪地上,觸目驚心。
“葉…葉大哥!”許佑寧心頭一緊,驚呼出聲,踉蹌著撲過去,想要扶他。
“別過來!”葉逐猛地抬手制止她,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他艱難地抬起頭,臉色灰敗得嚇人,眼神卻依舊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他們剛剛走來的方向,那被風雪遮蔽的山谷深處。
“有東西…跟過來了…”他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