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宴席在平靜祥和中結束。
散席后,郁夫人親昵地挽著女兒的手臂,柔聲道:“寧兒隨娘去沁園坐坐。前些日子與你嫂嫂為你置辦了些首飾,待會一并帶回去...“這話聽著便是個由頭,想來是想尋女兒說些體己話。
白氏心知肚明卻不點破。
“妹妹且隨母親去。”白氏溫婉一笑,眉眼間盡是體貼之意。如今府中事務多由她在操持,郁夫人相較從前清閑許多,留她在前院打點宴后事宜,自是再放心不過。
郁懿寧自是順從,溫聲向嫂嫂道謝:“那我便先告退了,辛苦嫂嫂。”說罷笑盈盈地任由母親挽著自己纖細的手臂。母女二人穿過曲折回廊,繞過月洞門下,踏著熟悉的青石板小徑漸行漸遠。
唯獨徐徹癡癡地望著那道漸遠的倩影,久久不能回神。
“阿寧...”他不自覺輕喚出聲。
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的郁將軍將這聲低喃聽得真切,那語氣中的眷戀之意讓他不禁挑眉——這小子,竟是半刻都離不得他閨女了?
“別看了。“郁將軍猛地一跺腳,漆墨軍靴在青石板上踏出沉悶聲響。他虎目圓睜,瞪著徐徹那烏黑的后腦勺,“隨本將軍到書房去,有要事相詢。“
徐徹心頭一顫。
離了他的阿寧已是煎熬不已,岳父大人竟還要雪上加霜——回憶起往日陪安寧回府時,岳父那滔滔不絕的訓誡話語,活似當代唐僧附體念緊箍咒...光是想想就令他此刻頭皮發(fā)麻,四肢發(fā)軟。
世人皆知婆母愛訓兒媳,卻不知疼女如命的岳父訓起女婿來更是厲害。
門檻處,白氏正低聲吩咐下人收拾殘局。
抬眸間,她與丈夫默契交換了一個眼神,會意地轉身離去。這將軍府上下同氣連枝,誰讓這姑爺娶走了他們捧在手心的明珠?
郁靖遞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轉而踱步到妹婿身側,沉聲道“正好我也有話要與你細說。”話落,不顧徐徹呆若木雞的神色,父子二人已一前一后邁步離去。
岳父念經,舅兄遞棍,只待他有所不妥善之舉,便要嚴懲于他——好生可怕...
徐徹望著眼前兩道如山岳般巍峨的背影,不自覺地咽了咽唾沫。他長嘆一聲,肩膀頹然垂下,活像只被雨水打濕的鵪鶉,垂頭喪氣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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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依依懶懶地抬起眼簾,銅鏡中映出一張被燭火映得忽明忽暗的嬌顏。“仔細著些,“她冷聲吩咐身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丫鬟,“我要讓表兄見到最美的模樣。“聲音里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那丫鬟連大氣都不敢出,低垂著頭小心翼翼地梳理著如瀑青絲。
姚依依不時從鏡中瞪來凌厲目光,嚇得她每梳幾下就要停下來仔細檢查,生怕一個不小心惹惱了這位喜怒無常的大小姐。
“是,小姐。”丫鬟聲音細若蚊蠅。
“小廚房的東坡肉可備好了?”姚依依突然發(fā)問,指尖輕叩妝臺,“可照我的吩咐只用精肉烹制?”她在外人面前總是溫聲細語,唯獨對這些貼身丫鬟動輒雷霆震怒。
丫鬟不敢怠慢,深怕她抬起爪子撓自己,慌忙答道:“奴婢已經一字不差地傳了小姐的話...“
最后一縷發(fā)絲終于綰成精致的發(fā)髻,丫鬟顫抖著手收回梳子。
姚依依湊近銅鏡端詳片刻,滿意地勾起紅唇,指尖撫過新染的丹蔻。她霍然起身,丫鬟松了口氣,這才敢將木梳輕輕放回妝奩,亦步亦趨地跟上。
“把東坡肉裝進食盒。“姚依依邊往外走邊吩咐,裙裾翻飛間已邁出門檻,“隨我去西邊。“
那步伐疾馳,分明是早已急不可耐要見到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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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園內花木扶疏,清香四溢。
郁夫人攜著女兒步入內室,待屏退左右,房門輕掩后,這才執(zhí)起女兒的手柔聲問道:“近來可還害喜?”掌心輕撫過女兒隆起的腹部,眼中憂色難掩,“你那婆母...可曾為難于你?“
安信侯夫人出身名門世家,這等貴婦最是講究規(guī)矩體統(tǒng),恨不得天下女子都按著世家標準來約束著。偏生侯府后院佳麗如云,這位自詡清高的主母懲治妾室的狠辣手段,早已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
侯夫人不喜郁懿寧,郁懿寧對她亦無甚好感。
“她近來忙得很,“郁懿寧輕撫茶盞,神色淡然,“府里又有姨娘傳出喜訊,想是無暇顧及我。”
她刻意略過侯夫人娘家侄女頻頻登門一事——不過是個愛耍小聰明、賣弄才情的閨閣女子,還不值得她放在心上愁思,更不必讓母親平添憂慮。
郁夫人聞言稍稍寬心,輕聲嘆道“她那般年紀還執(zhí)著于爭寵斗艷,活了大半輩子竟參不透其中虛妄。”
同為書香門第出身,她卻從不似侯夫人那般端著架子,處處彰顯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日子自是悠然自得。
郁懿寧唇角微揚,輕輕握住母親的手,“母親何必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便是。“眸光流轉間,忽見母親眼角新添的幾絲細紋,不由指尖輕撫,心頭微澀。
“母親可是又在為父兄出征一事憂心?”她聲音溫軟,眉目間卻是一片堅定,“女兒深信以父兄的本事,定能凱旋而歸的。”
經她這么一打岔,郁夫人揉了揉太陽穴,無奈笑道:“這心啊,總是放不下......”
郁懿寧將母親的手攏在掌心,眼眸淡然:“待孩兒出世后,女兒定要三天兩頭帶著小娃娃回來叨擾母親和嫂嫂。”她盈盈一笑,俏皮地眨眨眼,“到時候讓您二位幫著照看小娃娃,保管忙得沒空想東想西了。”
郁夫人輕點女兒挺翹的鼻尖,笑嗔道:“你這丫頭,倒是會打算。”話雖如此,想到能含飴弄孫,眉宇間的愁緒不由散了幾分。只是轉念想到長媳至今未有喜訊,又暗自嘆息。
“產期就在三月之后,這段時日可要格外當心些,莫要摔到跌倒,動了胎氣。“郁夫人撫著女兒烏黑的發(fā)鬢,柔聲叮嚀。
郁懿寧乖巧點頭,眼中滿是孺慕之情:“女兒都聽母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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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木書案上攤開一張嶄新的步兵陣圖,徐徹借著低頭的姿勢,目光悄悄掠過圖卷一角,又急忙抽回目光。
郁將軍大刀金馬地跨坐在太師椅上,雙腿大開,粗糲的手指敲擊著扶手,儼然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整日里耷拉著腦袋作甚?“他濃眉緊蹙,聲如洪鐘,“老夫還能生吞了你不成?“
殊不知,若非顧念妻子感受,怕這岳父大人在阿寧面前搬弄是非,以徐徹往日橫行京城的紈绔脾性,何曾對人這般低聲下氣過。
“岳父大人說笑了,“徐徹忽然抬頭,墨玉般的眸子熠熠生輝,“岳父大人如此英勇,小婿這是對您心生敬仰,佩服不已地情難自禁。”聲音雖輕,卻字字鏗鏘。
一旁的郁靖以拳抵唇,輕咳一聲,從沒想過妹夫這般狗腿...險些被這突如其來的馬屁驚得嗆住。
眼見郁將軍古銅色的面皮漸漸漲紅,徐徹越發(fā)來勁,唇邊噙著討好的笑“聽聞岳父不日便要出征,小婿在此祝您與舅兄旗開得勝,早日凱旋。“說罷還鄭重其事地作了個揖。
“行了行了!“郁將軍粗聲打斷,古銅色的臉膛漲得通紅,活似被架在火上烤,“老夫不在這些時日,你須得將寧兒照顧周全。“他虎目圓睜,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盞叮當響,“若她少了一根頭發(fā),回來定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徐徹忙不迭躬身:“小婿謹記于心,還請岳父安心。“
“光會耍嘴皮子可不成。“郁靖指尖輕撫劍鞘,寒光在鞘口若隱若現(xiàn),涼涼一笑,“若叫我妹妹受半點委屈...“他意味深長地拖長語調,“少不得要與你切磋幾招家傳劍法。“
徐徹驚得后退半步,雙手奉上一枚羊脂玉佩。
那玉佩溫潤如水,在掌心里泛著瑩瑩光澤。“岳父、舅兄在上,“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肅穆,“邊關若遇險情之際,可持此信物往觀亭樓求援。小婿有位至交友人,或可略盡綿力。”
郁家父子聞言俱是一怔,紛紛露出意外之色。
郁將軍濃眉微挑,郁靖撫劍的手倏然頓住。
書房內霎時靜得能聽見細碎雨聲,二人再度看向徐徹時,目光已與方才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