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丈粗壯的手臂穩(wěn)穩(wěn)撩起車簾，為徐徹騰出照料夫人的空間。

他立即躬身，雙臂如鐵鉗般穿過郁懿寧的臂彎，一個巧勁便將人從軟墊上托起。

“阿寧當心些。”他左手如捧著易碎珍寶，騰出右手早早護在她的發(fā)頂，“仔細著點腳下臺階...”那雙濃墨般的雙眼里顯露出不似作假的柔情，竟是比馬車外雨絲還要棉密。

郁懿寧輕輕應了一聲，微微矮身，貓腰鉆出車廂。迎面而來是雙親關切的目光，一把紙傘適時傾來，隔開半空中的蒙蒙雨絲。

她扶著車轅款款而下，未語先露赧色：“這般雨天，倒累得爹娘冒雨前來迎接女兒。”話音未落已從徐徹臂彎溜走，如歸巢雛鳥般偎進郁夫人懷里，“女兒日日念著爹娘呢。“

徐徹望著夫人罕見的嬌羞之態(tài)，喉間泛起一陣微微酸澀。

心道：原來只有在岳家檐下，岳父岳母面前，才能得見這般真摯純粹，毫不設防的郁懿寧。

他摩挲著尚存余溫的指尖，不由有些失落，暗自期盼著哪日他也能令她從容自在，該是多好？

郁夫人目光掃過女兒隆起的腹部，見她氣色紅潤，知她過得甚好，便笑著輕點那瓊鼻：“都要當娘的人了，還這般同母親撒嬌。”

“那又如何。”郁懿寧將臉頰輕貼在母親肩頭，理直氣壯道：“便是女兒有了孫輩繞膝，女兒照舊要賴著母親日日撒嬌的！”

郁夫人寵溺一笑，她所求不多，只盼女兒幸福圓滿。

“你啊...”

雨聲簌簌中，母女二人相攜踏上青石徑。

郁將軍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女兒的身影，眼底的慈愛幾乎要溢出來。目直到妻女二人的背影漸遠，他才收回視線。

轉頭瞥見細雨中那道落單孤寂的身影——雖是瞧著仍然不大順眼，但堂堂大將軍，豈能失了武人風度？

對上徐徹略顯失落的目光，郁將軍毫不客氣地冷哼一聲。趁著夫人眼下不在此處，暗暗瞪他好幾眼，總算能肆無忌憚地宣泄心中郁結的不滿。

“你小子愣著作甚？”他一把攥住徐徹的手臂，粗聲粗氣地怪道：“旁人見了，還當本將軍使壞，故意刻薄于你！”說罷，不由分說拽著人往前走去，力道大得幾乎要將人提起。

徐徹被突如其來的動作扯得身形一晃，卻仍舊笑意不減，點頭稱是，“小婿豈敢讓岳父難堪。”他步履匆忙，生怕一個不慎便被這蠻力拽得栽倒在地。

“哼！”

郁將軍挑了挑濃眉，斜睨他一眼，“許久不見，你是越發(fā)伶牙俐齒。”

“呵呵...”他忽地垂首，避開那凌厲如刀鋒的視線，語氣誠懇至極，“小婿句句肺腑，還望岳父大人信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長揖一禮，姿態(tài)恭謹?shù)锰舨怀霭敕皱e處。

郁將軍瞪了他半晌，終是尋不出由頭發(fā)作，只得甩袖斥道：“聒噪！”隨即大步流星地邁向前方，將人遠遠甩在身后。

·

雨幕中，廊檐下兩道身影漸漸清晰。

青石階前的水洼映出他們翹首以盼的倒影，隨著腳步聲臨近，那倒影忽然碎成漣漪。

“妹妹！”郁靖清越的嗓音穿透雨聲，握著妻子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白氏腕間的翡翠鐲子隨著動作輕輕相撞，發(fā)出清越的聲響。

他們衣裳下擺還沾著未及拂去透明的雨珠——原是得了消息便匆忙更衣趕來，連傘都忘了撐開。

郁家三代將門，子息單薄，這個唯一的女兒自小便是全府上下的眼珠子。

郁夫人眼角笑紋更深了些。

長子長媳這般重視女兒，倒讓她對新婦愈發(fā)滿意。指尖在女兒手背上輕輕一劃，低聲與她耳語道：“你嫂嫂聽說你要回來，連燉了三日的血燕都特意留給你。“

郁懿寧聞言笑顏綻放如花，提著裙擺邁上臺階：“兄長好福氣！“她故意湊近白氏細看，“我瞧著嫂嫂這通身的氣派，倒像是哪家的郡主娘娘呢。“

白氏耳尖微紅，卻也不躲，反握住小姑子的手。

嫁進將軍府那年，正是這個直爽的姑娘，在滿堂賓客前替她擋下難堪。如今看著對方圓潤的腹部，她忽然想起箱底那對早就備好的虎頭鞋。

“妹妹瞧著起色甚佳，這回歸家可有想吃的，盡管與我說來。”

郁靖看著妻子與妹妹交握的手，忽然覺得檐外細雨都順眼幾分。

“瞧——妹妹如今有了嫂嫂，連我這兄長都不放在眼里了。”他打趣道，卻是對她們二人相處友愛十分自豪，都是他珍視的人，自是融洽最好。

“我自是不會與嫂嫂客氣的。“郁懿寧眼波流轉，朝白氏俏皮地眨了眨眼，“自打嫂嫂進了門，我才知道有姐姐疼是什么滋味。“她邊說邊親昵地挽住白氏的手臂，那嬌憨模樣惹得眾人忍俊不禁。

她光明正大地貼耳細語，“嫂嫂這仙人之姿，阿兄都快配不上了。”隨即一陣輕笑。

郁靖故作嚴肅地搖頭：“你這丫頭，越發(fā)會拿兄長打趣了。”可眉梢眼角的寵溺卻藏也藏不住，連帶著威嚴的聲音都輕了三分。

“誰讓兄長和嫂嫂都是頂好的人呢？“郁懿寧歪著頭，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狐貍，“定不會與我這個沒規(guī)矩的家伙一般。”

這時落后一步的兩人匆匆趕到，只見眾人笑作一團，不由面面相覷。

郁將軍大步流星走到夫人身側，濃眉微挑：“這是遇上什么喜事了？“他粗糙的指腹下意識摩挲著腰間佩刀，目光卻在觸及夫人含笑的眼睛時瞬間柔和下來。

“還不是你那能說會道的寶貝女兒。“郁夫人嗔怪道，眼角笑紋里盛滿寵溺。

徐徹悄悄貼近郁懿寧身后，溫熱的手掌穩(wěn)穩(wěn)托住她的腰肢。他低頭將薄唇貼上她耳際，溫熱的呼吸拂過那白玉般的耳垂：“夫人這是在說什么悄悄話？“低沉的嗓音里帶著幾分好奇，幾分醋意。

·

宴席初開，紫檀圓桌上已擺滿數(shù)十道精致菜肴，皆是郁懿寧出閣前最愛的口味。松鼠鱖魚金黃酥脆，胭脂鵝脯晶瑩剔透，連那盅佛跳墻都飄著記憶里的醇香——郁夫人與白氏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才將這滿滿一桌舊時滋味湊得這般齊全。

“還是從前的味道。”郁懿寧輕抿一口翡翠羹，眼角微微泛紅。白玉勺在碗沿輕輕一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郁將軍大手一揮，震得桌上杯盞輕顫：“想吃就派人回府說一聲！“他濃眉下的虎目閃著心疼，“爹還能餓著自家閨女不成？“

徐徹見狀立即湊上前，笑眼彎成月牙：“夫人若有什么想吃的，為夫就是翻遍九州也要...“話音未落，數(shù)道目光齊刷刷刺來。

郁夫人扶額輕嘆，郁懿寧在桌下狠狠擰他一把：“青天白日的，你倒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郁將軍手中酒盞重重一頓，琥珀色的燒酒濺出幾滴。

他盯著徐徹那張諂媚的笑臉，額角青筋若隱若現(xiàn)：“若不是臨產在即...“目光掃過女兒隆起的腹部，生生將后半句咽下，轉而冷笑道：“下次邊關告急之時，本將定要帶你隨軍見識見識，什么叫真正的男兒血性！“

徐徹執(zhí)箸的手猛地一抖，銀筷碰在瓷盤上叮當作響：“岳、岳父大人體恤...小婿感激不盡...“他喉結滾動，縮著長頸再不敢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