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望舒崖最大的笑話。
第八百零一年,隔壁洞府的錦雞精生了一窩崽,路過我曬太陽的青石時,特意拔高了調子:“喲,瞧瞧,咱望舒崖的‘八百年道行’還在這兒挺尸呢!崽兒們,可莫學這位前輩,光長歲數不長本事!”
我閉著眼,尾巴尖都懶得動一下。
只有師父粗糙的樹枝輕輕拂過我的脊背,還有兔子精阿絨,依舊每天蹦蹦跳跳地來,用她毛茸茸的腦袋蹭我的臉:“姐姐別理他們!做貓多自在呀,那些人形有什么好?兩條腿走路,看著就累!”
可那些刺耳的譏笑終究像細小的沙礫,日積月累,慢慢磨著我那點所剩無幾的驕傲。直到一個霧氣沉沉的清晨,我猛地從苔蘚窩里站起身。
“師父,”我仰頭看著老槐樹虬結的枝干,聲音干澀,“我要下山。”
師父沉默了許久,久到崖頂的霧氣都快散盡了,才深深嘆息一聲:“罷了…是該去了。只是…你這點微末道行,又未化形…”
他粗糙的樹皮裂開一道縫隙,一枚毫不起眼的、灰撲撲的鵝卵石掉了出來,精準地落在我面前。
“戴上它,貼身藏著。”師父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凝重,“非到萬不得已,性命攸關之時,莫要輕易動用其力。切記,切記!”
阿絨哭得眼睛更紅了,把攢了好久的、帶著露水的靈草塞滿我的小包袱:“姐姐…山下的人好壞好壞的,你…你一定要小心呀!”
我低頭,用鼻尖輕輕碰了碰阿絨濕潤的鼻頭,將那枚溫涼的石頭叼起,甩頭套進脖子,灰石頭貼著心口的絨毛,沉甸甸的。轉身,縱躍,銀灰色的身影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望舒崖下翻涌的云海之中。
望舒崖頂的風,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冽,刀子似的刮過皮毛。錦雞精那刻意拔高的、帶著一窩崽崽炫耀的聒噪,還有那些或遠或近、毫不掩飾的嗤笑低語,像無數根細密的冰針,扎進耳朵里,鉆進骨頭縫里。
我把自己攤平在師父樹根下那片最厚實的苔蘚上,仿佛要將整個身體都埋進去,連耳朵都緊緊貼服在腦后,試圖隔絕這令人窒息的喧囂。
“姐姐!姐姐別聽那些蠢貨瞎叫喚!”一團溫暖柔軟的雪白撞進我懷里,是阿絨。她紅寶石般的眼睛因為氣憤瞪得溜圓,濕潤的鼻頭焦急地蹭著我的臉頰,“做貓多好!想睡就睡,想曬太陽就曬!那些人形,兩條腿站得直挺挺,看著就累得慌!還要穿那些啰里啰嗦的布片子,哪有咱們一身天然皮草舒服自在?”她的小爪子輕輕拍著我的背,帶著笨拙的安撫。
頭頂,師父那虬勁的樹枝也無聲地垂落下來,粗糙的樹皮帶著熟悉的木葉清香,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緩慢地拂過我的脊背。沒有言語,但那沉甸甸的、帶著無盡包容與嘆息的觸碰,像一塊巨石壓在我的心上。
廢物點心。八百年道行的廢物。望舒崖之恥。
這些詞,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那夜金雷貫頂、被打回原形的劇痛和冰冷空虛,連同周遭所有異樣的目光,終于在這第八百零一年的某個霧氣彌漫、連月光都顯得格外慘淡的清晨,匯聚成一股決絕的洪流。
我猛地從苔蘚窩里彈了起來。四肢繃得筆直,銀灰色的長毛在濕冷的晨霧中微微炸開,琥珀色的瞳孔里,那些長久以來積累的茫然、麻木、委屈和自暴自棄,被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火焰燒灼殆盡。
“師父。”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巖石,仰頭望向老槐樹隱在濃霧中的龐大樹冠。
崖頂一片死寂。連嗚咽的風聲都似乎屏住了呼吸。濃得化不開的霧氣在枝椏間緩慢流淌,仿佛時間也凝固了。
許久,許久。久到阿絨不安地用爪子緊緊扒住我的腿,久到冰冷的霧氣幾乎凝結成水珠掛在我的睫毛上。
“唉——”
一聲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嘆息,終于穿透濃霧,沉重地砸落下來。帶著千年的滄桑和一種洞悉命運般的無奈。
“罷了……”老槐樹的聲音低沉緩慢,每一個字都像飽吸了沉重的露水,“……是該去了。”
樹干上,一塊粗糙的樹皮無聲地裂開一道縫隙,發出細微的“咔噠”聲。一枚灰撲撲、圓溜溜、毫不起眼的鵝卵石,從縫隙中滾落出來,不偏不倚,“嗒”一聲輕響,掉在我面前的苔蘚上。它看起來和山下溪流里被沖刷了千萬年的普通石頭沒有任何區別,黯淡無光,觸手溫涼。
“戴上它。”師父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凝重,每一個音節都像帶著無形的重量,壓得我心頭一顫,“貼身藏著。非到萬不得已,生死一線,魂飛魄散之際……莫要輕易動用其力。切記,切記!”最后四個字,如同烙印,深深燙在我的意識里。
“哇——姐姐不要走!”阿絨再也忍不住,小小的身子猛地撲上來,滾燙的淚水瞬間打濕了我胸前的絨毛。她手忙腳亂地解下自己背上一個用寬大草葉縫制的小小包袱,里面塞滿了她不知積攢了多久的寶貝——帶著晶瑩露珠的月見草、散發著清甜香氣的星靈果、還有幾顆圓潤的、帶著她體溫的月光石。“山下…山下的人好壞好壞的!他們…他們專門抓我們這樣的小妖!姐姐你一定要藏好!餓了就吃這個!這個果子可甜了!遇到壞人…遇到壞人就跑!跑快點!嗚哇……”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小的身體在我懷里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澀。我低下頭,用鼻尖輕輕碰了碰她濕潤冰涼的鼻頭,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安慰的呼嚕聲。然后,我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避開她顫抖的小手,將那枚溫涼的灰石頭叼了起來。石頭表面光滑,帶著師父身上特有的沉靜氣息。我甩了甩頭,用爪子配合著,將拴著石頭的一根同樣不起眼的灰褐色細繩套過腦袋。石頭沉甸甸地垂落在心口的絨毛上,緊貼著皮膚,那溫涼的觸感奇異地帶給我一絲奇異的安定感。
小小的草葉包袱被我叼在嘴里,散發著青草和靈果的清香。
沒有再看那濃霧中沉默的巨樹輪廓,也沒有再回應阿絨撕心裂肺的哭喊。我轉過身,四肢的肌肉瞬間繃緊,銀灰色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猛地竄向望舒崖那刀削斧劈般的邊緣。
縱身一躍!
冰冷的、帶著濃郁水汽的云海瞬間吞沒了我。急速下墜的失重感拉扯著身體,耳畔是呼嘯而過的風聲。下方,翻涌的云氣之下,是廣袤的、陌生的、屬于凡塵的蒼翠大地,如同徐徐展開的、未知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