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透層層疊疊,在密林之中投下晃動的光痕,一只手穿過林葉,接下斑斑點點。
一個龐大的身軀支開枝葉,疲憊的眸子看了眼太陽,從中走出。他一身塵泥,滿臉安樂。
鹿沉已經結束了那一場長夢,懸亮長夜的境界也就成了。此境界是在夢中鑄成,這就是夢拓之法。
拓是指“拓印”,夢中做到了什么,一概拓印在現實之中。
對大部分人而言,這是妖法、邪法,大野春風萬妖國的武者們喜歡在夢中幻想自己長出翅膀,為的是一覺醒來,真的長出翅膀。
鹿沉有飛翔的志趣,卻不想靠著翅膀。他利用夢拓之法,旨在以欲望勾起深夢,照見心靈各處的無數不同自我。
用這些極端的自我的關隘,來鍛煉對心的掌控。這一切在夢中完成,也可以拓印到現實之中。
對他而言,等同于一覺醒來,世界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均和過去有大量不同。
現如今,他在山上行走,伸手撫過粗糙的樹皮,閉上眼睛,看也不看,能感覺得到一只螞蟻在樹皮龜裂處爬上爬下,忙忙碌碌。
它的觸角、扭頭、轉身……種種最細微的感受,都在鹿沉心中映照,感同身受。
鹿沉在這短暫的一瞬,好像真的成為了一只螞蟻,而且像是自己過去十幾年都如螞蟻般活著一般自然。
這是以前絕不能擁有的一種狀態,鹿沉沒有得到任何硬件能力的提升。他的力量沒有變大,肌肉沒有變多,筋骨也沒有變得柔韌。
但他的心改變了,對心的駕馭改變了,于是一切都改變了。
以往的鹿沉,若點燃念燈,渾身便自然而然緊繃,緊繃中心力都聚焦于需要聚焦的地方。
那時候的鹿沉,心意無法用于感應螞蟻動作這種微小細致處。
螞蟻來,螞蟻去,聽起來沒什么大不了,好像成為武者就要和螞蟻較勁一般,這僅是一個例子而已。
實際上,現如今的鹿沉在武學上可以有太多的變化。
往日需運勁方能繃緊的筋肉,此刻僅憑心意微動便如鋼弦震蕩。
偶有一枚落葉旋舞墜落,令鹿沉側目一瞥,葉脈舒張的弧度、塵埃附著的軌跡,乃至風息拂過葉緣的震顫,盡皆照得分明。
他信手摘葉飛射,動作毫無煙火氣息,尋常得讓人一看即忘。
下一刻,葉片如鋼鏢嵌入樹干,在螞蟻爬行的軌跡前接駁一片裂痕,螞蟻沒有受到絲毫驚嚇,順著葉片爬了上來。
鹿沉湊過去看螞蟻,心想它在忙什么呢?
這就是懸亮長夜的境界。
此后無論是舉手投足、行止坐臥,有意識或無意識,他都可以進入到點燃念燈的境界。
或者說,對他而言,根本已經沒有了進入或是脫離之分別。
念燈長燃不息,其火熊熊,將陪伴他從此刻到死亡為止。
他人若得了此種成就,接下來順理成章地感悟心氣,接著才登堂入室,可以自詡跨入燭照形骸的境地。
鹿沉則是提前感悟,生出心氣,后續才補上了懸亮長夜,二者并有,彼此結合。
現如今,他能感應到自己的心氣、形骸兩者的強度。自己的心氣處于第二重天的盈寸,形骸則是第一重天的泥胎。
在許冬枝的講述中,這個階段的修行,就是劃分出心體二用,修心步驟也是一一對應。
心氣以“動若械”來提升形骸的強度,待到形骸壯大了,強壯的身體會讓心靈感悟到更豐富的事物,接著完成心氣的突破。
也就是說,自己接下來應當繼續提升形骸,達到第二重天的“陶胚”。
等到成就“陶胚”之后,再回過頭去完成心靈上的“掌炬”,接著又是形骸之“素燒”,心靈之“樹燭”……
這種修煉步驟,頗有種一步一個臺階,不斷向上攀爬的味道。
同時,心氣恰好九重天,形骸也是恰好九重天,兩者又是互相成就,互相促進,宛若天造地設、鬼斧神工。
其實歷史上,開發出這個階段的修行劃分,也已經是心宗、真君、覺王、先圣之后五六百年的事情了,其中也有一番曲折。
心宗四人,創造出了“虛中之虛心氣”這一個概念,以此映照形骸,動若械,成至人。但這只是一個大體綱領,一個前進方向。
具體要怎么做,他們也不知道,還是留待后人慢慢摸索。
于是,一開始的“燭照形骸”,其實十分混亂。
有的人,無限制地提升心力,卻被肉身所限,心靈和肉身有了錯位。
他們往往自詡武學大師,自以為非常了得,是一等一絕頂高手,說這個勁,那個體,這個法,那個招。
結果實戰起來,卻被人一拳打倒,鼻青臉腫,淪為笑料。
也有的人,偏向于提升形骸,壯大體魄。到頭來,心力不夠,心靈之中對身體的認識、感受根本不夠。
他們則要不是使得練功練得五臟六腑出現病癥、問題,要不就是根本控制不了身體的出力,平白比人力氣大十倍,卻也敗得干脆利落。
肉體跟不上心靈,就會自欺欺人,被妄見所迷。
心靈跟不上肉體,就會德不配位,白費一身體魄。
此后幾百年來,都是如此的武林亂象,后來才有一名同武祖、心宗一般了得的先賢,摸索出了現如今的心氣九重天、形骸九重天的路數。
其實這個問題,可以類比一下一座高樓。人越多,就要修高樓,修高樓總不免修錯,錯了才有總結錯誤,這樣才能修對。
那些錯誤的道路,并非是創造者愚蠢,只是他們是先行者而已。他們絕不可能預見后來的道路,功體一旦練成,也都是悔之莫及。
只有最后來的那位先賢,總結經驗,回望過去,才能夠發現這十八層的一棟樓,也許第一層最為關鍵。
它們一一對應,不斷地逼近心靈、肉體的極限,而且十分巧合,都是九重,彼此還環環相扣,非得左邊一腳,右邊一腳,才能走上正道。
創造他們的先賢,對此結果也十分感慨,這莫非是老天的巧合?
鹿沉當然也有類似感受,并且他非常愿意相信,不只是那位先賢,也不只是自己,所有修煉這條道路的武者,恐怕都有類似感受。
其實無獨有偶,前世的許多科學公式,也都工整簡潔漂亮得很。
這其中的道理,恐怕也是一座“錯誤的樓”,要直到多年之后,回望過去,總結經驗,恐怕才能夠想通罷。
再過幾日,鹿沉總算到了望陋山邊緣,也不再思索這些武道上的千年難題。
下山之后,找到一座官道,官道上漸有行人。
鹿沉偶爾入了路上的縣、鎮,果不其然,發現自己的通緝令。
自那之后,他轉身投入山林,再不走官道,走野路小路。又過幾天,終于遠遠看到了新川,光看城門,就比南中更大一圈,更氣派許多。
這倒也是,南中處于深山懷抱之中,新川地勢更加平坦,且更靠近羅山郡,人口比南中多了五六成。
掐指一算,從出發到今日,已過二十五天。再過五日,就是下一次“時蛻”發動,進入宙極的時候了。
鹿沉想到這里,不由有些期待。
迄今為止,他一身成就,大約四成來自于天賦異稟,三成來自于許冬枝,三成來自于宗布。
但如果是宙極的話,以未來不知道多少年的武道積累,會否讓自己得到勝過以上三者的收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