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羽沖蟬。
一個神秘的女人。
她有著古怪的名字,也有著古怪的來意。就身份而言,她應當是敵人,但不是鹿沉的敵人。
鹿沉沒有從她身上感覺到壓迫感,或者說,她根本是在無視自己。
她的眼中只有許冬枝,就好像天上的人要么看到飛鳥,要么看到山上的人,絕不會往下看。
人站得太高,便以為自己是神,看任何東西都像螞蟻。
這反而讓人覺得安心,起碼不會有人……哪怕是神專門與螞蟻為敵,鹿沉安心當一只無害的螞蟻,坐了下來。
坐下時,才發現任羽沖蟬的劍橫在桌上,真的好長。劍柄在桌子外,劍身卻抵著自己肋骨。
任羽沖蟬注意到這點,卻沒動作,而是看向鹿沉,仿佛想看他怎么做。
鹿沉只好自己移開了椅子。
“師叔——”
“師伯。”
“……師伯對我好像并不陌生。”鹿沉道:“怎么知道晚輩的?”
任羽沖蟬說出一個鹿沉絕不陌生的名字:“秦子塵。”
“果然是他,想要調查到師傅,就會調查到他,調查到他,也就會調查到我。”
鹿沉搖搖頭道:“看來我們這幾日鬧的事情著實不小。”
“我一路追來,找到了秦子塵,他告訴我近日的事,一聽就知道是許冬枝。銀子騙得倒是爽快。”
說到這里,不知是否錯覺,鹿沉從任羽沖蟬那張冷漠的面容上,看到了一絲笑意。
“于是我告訴他,許冬枝是假冒,我才是真貨。”
“……師伯騙他?”
“許冬枝做的事,我總想做一做,有時不如她。但這一次例外,騙得三十一兩銀子。”
任羽沖蟬像是炫耀一樣,掏出一個小荷包,提溜手上。晃了晃松開五指,砸落桌面。
“拿著沒用,想要的話,就送你了。”
“那還真是多謝了。”
鹿沉毫不猶豫地探手,荷包未停穩,已抓進掌心。心想非得高一兩嗎?
荷包剛入手里,繩結又被一手勾住,是任羽沖蟬的幺指。
“我現在倒是改主意了,你得求我。”她饒有興致地說:“你好像很喜歡錢,我想看看你有多喜歡。”
“那就算了。”鹿沉松開了手,笑道:“我是從善如流,哪里是喜歡錢。”
任羽沖蟬沒有說話,幺指也是松開,銀袋子墜在桌面。
“……那就沒意思了。”
嘴巴里說著沒意思,但是眼睛上下掃射:“你倒對我很放心,不怕我殺了你?”
“不怕。”
鹿沉還是接過了銀袋子,一枚一枚把玩其中的銀兩,形貌極為市儈:“因為師伯不是敵人。”
“原來如此——不是‘敵人’。”
任羽沖蟬點了點頭。
她的表情沒有笑,眸子里卻似乎有了笑意,淡淡道:“如果是又如何?你還敢對我動手不成?”
鹿沉并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將三十一兩銀子按照從小到大的順序,一一排列成一個陣列。
好像有點強迫癥的意思,這時才滿意地點頭。
然后他很平靜,平靜得好像這番話不是回答任羽沖蟬,而是在完成這個陣列之后的順口應付。
他平靜說:“若真到了那時候,只怕萬般不情愿,也是要動一動的。”
任羽沖蟬眼中的笑意驟然收斂,厲聲問道:“你勝得過我?”
“勝不過。”
“我若想要殺你……”
“唯死而已。”
“你還動不動手。”
“動手!”
快問快答,不見猶豫,任羽沖蟬輕嘆一聲:“你應該是我的弟子啊。”
說到這里,復又道:“我聽說過你們的事情,我和師妹一戰,她肯定重傷,難以為你復仇。既然如此,我便幫你殺了秦子塵。”
這番話里“她肯定重傷”,說得太篤定了,仿佛并非沒有發生的事情,而是已經看到的未來。
“啊?”
“你很對我胃口,更何況那小子……”
任羽沖蟬似乎聯想到什么很惡心的東西,皺了個極厭棄的眉:“齷齪蠢物,該死。”
“……我贊同。”
鹿沉對秦子塵的性情了然于胸,這幾日許冬枝也沒少說秦子塵的那些陰暗小心思。
他不意外于任何人對秦子塵的評價驚人相似,只是意外于任羽沖蟬并非真的不往下看。
但他還得解釋:
“多勞師伯費心,但弟子早與師傅明言,私仇不干他人。自己的仇自己報,自己的恨自己消,既不勞煩師傅,更不敢勞煩師伯。”
“既然你有如此決心,殺他不難。但他也有自己的屬下。”
任羽沖蟬審視著鹿沉,判斷他的身手,“他已經反應了過來,唯恐許冬枝幫你,緊守秦府。我倒要考教考教你,你準備怎么殺他?”
鹿沉笑道:“既是考教,總有獎賞,請師伯明言。”
任羽沖蟬愣了一愣,隨即笑道:“放心吧,我會給你獎賞的——你只管說。”
鹿沉點了點頭,立即說出一大串名字。
“‘轟天柱’武雷,往日是鏢師,監守自盜紅貨,隱姓埋名十年,花光積蓄后入駐秦府。拳法強勁,動作緩慢。”
“‘巧煙’七爺,往日是畢魚郡地方幫會‘社稷會’就任‘提口袋’,后因年老力衰,急流勇退,多年未有出手,用一桿‘熟銅鎏金龍頭吐霧煙嘴’,內藏毒針、迷煙。體力有限。”
“‘冷糾纏’俏玉,江湖上換過三任丈夫,每一任教她一部分武功,善用長鞭、擒拿、腿法。一旦糾纏上了,不好擺脫,只怕到死為止。氣力較弱。”
“‘書生’余不就,本是山野村夫,偶得一卷奇書練成,好色如命,附庸風雅,秦子塵當日闖人婚房的一丘之貉,有‘七巧囊’,藏有七種暗器,手法精道。貪戀享受,斗志全無。”
“‘雙刀’趙啟,善用雙刀,本是山中流寇大王,為合山州‘老龍軍’席卷,畏軍如虎,色厲內荏,可以攻心。”
“還有一個秦子塵,這便是迄今為止秦府還剩下的六個念燈境人物。”
“很好!”
任羽沖蟬情不自禁點了點頭,“原來你早就將他們的底細知道得一清二楚,是許冬枝告訴你的?她竟還有這份心思?”
“這都是在望陋山中,殺死的念燈境人物告知于我的。”
鹿沉微微一笑,說到興處,忽地長身而起,意氣風發,揮斥方遒,“恕弟子直言,我在暗處,他們在明處,這是境勝。”
“我于山上殺人而遁走,他們于山上損折而無獲,這是勢勝。”
“我對他們了如指掌,他們對我一無所知,這是謀勝。”
“我志在必得,寧肯不用強助,他們心驚膽戰,唯恐師傅上門,這是膽勝。”
“我有四勝,他們有四敗。何須再看結果,他們已是死人!”
鹿沉微微一笑,看向任羽沖蟬:“師伯,請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