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審訊室的空氣粘稠而冰冷,慘白的燈光打在少年臉上,像一層剝不掉的霜。他坐在硬塑料椅子上,雙手規(guī)矩地平放在膝蓋,指尖冰涼。對面兩位警官的輪廓在強光下有些模糊,他們的聲音帶著職業(yè)性的疲憊和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反復(fù)撞擊著他的思緒:
姓名?
木元音
年齡?
18了
上學(xué)還是做什么?
市一中學(xué)生
你為什么在那個天臺上
有一個任務(wù),說讓我提供李元一周的行動
你以為你是什么,福爾摩斯還是柯南
還有兩個月高考,學(xué)人家去玩?zhèn)商接螒颍俊?
“不…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會出人命…就是…就是有報酬…”少年猛地?fù)u頭,額前的碎發(fā)被冷汗浸濕,黏在皮膚上。恐懼像冰冷的藤蔓,從腳底纏繞上來,勒得他幾乎窒息。他想起了警察在天臺上的樣子,想起了那聲震耳欲聾的槍響,想起了墻壁上噴濺開的、黏稠暗紅的東西……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沒當(dāng)場吐出來。
“什么任務(wù)?誰發(fā)布的?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鷹眼警察突然提高了音量,手指重重敲在桌上。
少年的身體劇烈地一顫,像被電擊了一樣。他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面前的兩個人。
“不…不知道…就是幾天..幾天前,那個APP給我發(fā)消息…”他囁嚅著,聲音細(xì)若蚊吶。巨大的恐懼和混亂幾乎要將他吞噬。他只是一個高中生,此刻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踏入了一個何等恐怖的深淵。警察的逼問像一張不斷收緊的網(wǎng),他感覺自己就要被勒死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審訊陷入僵局。警官的煩躁在空氣中彌漫。少年能感覺到,對方即將失去耐心,準(zhǔn)備施加更大的壓力。就在一名警官深吸一口氣,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準(zhǔn)備再次厲聲質(zhì)問時——
審訊室的門被輕輕叩響了。
一個穿著深灰色、面料考究但毫無標(biāo)識西裝的男人站在門口。他看起來四十歲上下,面容極其普通,屬于扔進(jìn)人海瞬間消失的類型,唯有一雙眼睛沉靜得像古井深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他手里拿著一個薄薄的文件夾。
“抱歉打擾,張警官,李警官。”男人的聲音平和,帶著一種奇特的、令人無法忽視的穿透力,卻又不會顯得刺耳。他徑直走進(jìn)來,無視了審訊的緊張氣氛,將文件夾放在桌上,推到兩位警官面前。
“我是周明,市檢察院特別調(diào)查組的聯(lián)絡(luò)員。關(guān)于李元襲擊兩位警員一案,涉及部分關(guān)聯(lián)線索需要與這位……”他看了一眼少年,似乎在確認(rèn)信息,“木元音同志進(jìn)行進(jìn)一步核實。根據(jù)上級指示和案件關(guān)聯(lián)性,需要暫時將他帶離,配合我方調(diào)查。”
文件夾里是幾份蓋著鮮紅印章的文件。張警官皺著眉翻開,里面是格式嚴(yán)謹(jǐn)?shù)恼{(diào)取人員協(xié)作函和保密協(xié)議,落款單位是市檢察院一個非常規(guī)的部門代號,印章清晰無誤。更關(guān)鍵的是,文件下方還有一行手寫的批示和一個更高級別的、只在內(nèi)部系統(tǒng)流轉(zhuǎn)的加密電子簽章副本——那代表的能量,足以讓分局領(lǐng)導(dǎo)噤聲。
“特別調(diào)查組?我們怎么沒接到通知?”李警官狐疑地問,但語氣已經(jīng)軟化了許多。那個電子簽章讓他心頭一凜。
“案情敏感,跨部門協(xié)作,流程簡化了。”自稱周明的男人語氣依舊平淡,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所有程序合規(guī),責(zé)任由我方承擔(dān)。這位木元音同志和另一位關(guān)鍵證人,”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墻壁。這位掌握的信息可能涉及更重要的案中案,需要保護(hù)性隔離。”
“保護(hù)性隔離?”張警官重復(fù)著這個詞,眼神在周明毫無表情的臉和少年低垂的頭之間逡巡。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來自那幾份文件,更來自眼前這個男人身上散發(fā)出的、深海般的沉寂感。這絕非普通的檢察官。
周明沒有再多解釋,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等待著執(zhí)行命令。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
兩位警官交換了一個眼神,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程序上,文件齊全,級別足夠;情理上,對方代表的力量深不可測。繼續(xù)扣留這個看似無足輕重的少年和那個服務(wù)員,不僅可能無功而返,還可能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我們需要核實一下……”張警官還想做最后的掙扎。
“可以。但時間緊迫。”周明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一塊樣式極其古舊、表盤沒有任何品牌的機械表,“五分鐘后,我需要帶人離開。耽誤了線索,責(zé)任歸屬會變得復(fù)雜。”他的話輕飄飄的,卻像一塊巨石壓在兩位警官心頭。
張警官拿起桌上的內(nèi)線電話,低聲快速匯報著。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只傳來一句簡短的指示:“按程序配合。”
整個過程快得讓少年反應(yīng)不過來。幾分鐘后,他被帶出了審訊室,周明像一道灰色的影子,無聲地走在他旁邊。“走。”只有一個字,卻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沒有解釋,沒有安撫。少年像提線木偶一樣被帶著穿過警局大廳。周圍是忙碌的警察、嘈雜的電話鈴聲、其他目擊者的哭喊咒罵,這一切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扭曲。他大腦一片空白,只有恐懼的本能驅(qū)使他邁動僵硬的腿。值班臺的警察只是看了一眼周明遞過去的那個沒有任何標(biāo)識的黑色硬皮證件,就揮手放行了,甚至沒有多問一句。
走出警局大門,深夜的涼風(fēng)裹挾著自由的氣息撲面而來,卻無法吹散少年心底的寒意。一輛通體漆黑、沒有任何標(biāo)識的轎車如同蟄伏的巨獸,靜靜停在路邊的陰影里。車窗是深色的,完全看不見內(nèi)部。
周明拉開后座車門。少年幾乎是跌坐進(jìn)去的,真皮座椅冰冷的觸感讓他又是一哆嗦。
車門關(guān)閉,將外界的喧囂徹底隔絕。車內(nèi)彌漫著新車皮革和一種冷冽、類似消毒水的味道,異常安靜。前排的周明如同雕塑,一動不動。
車門關(guān)閉的悶響如同棺材蓋合攏,將警局的混亂、刺眼的燈光和那份幾乎捏碎心臟的恐懼徹底隔絕。車內(nèi)瞬間陷入一種真空般的死寂,只有空調(diào)系統(tǒng)發(fā)出極其微弱、卻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冰冷的新車皮革味混合著刺鼻的消毒水氣息,形成一股無形的壓力,狠狠擠壓著木元音的肺葉,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癱在冰涼的座椅上,身體不受控制地篩糠般抖動著,雙手冰涼濕黏,全是冷汗。
木元音大口喘著粗氣,試圖將肺里那股血腥味和消毒水的冰冷驅(qū)散,但只是徒勞。李元的眼睛、震耳欲聾的爆響、飛濺的暗紅、警察鷹隼般的逼視……無數(shù)碎片在腦海里瘋狂沖撞,讓他頭暈?zāi)垦#覆刊d攣。
駕駛座上,周明的聲音平淡地響起,打破了死寂,卻比死寂更令人心悸。他沒有回頭,目光似乎落在窗外飛速倒退的、被路燈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夜色里。
“過度換氣會導(dǎo)致意識模糊,不利于思考。”他的語氣像在陳述一個醫(yī)學(xué)常識,毫無關(guān)切之意。
車子在夜色中穿行約莫半小時,最終停在了一處不起眼的小區(qū)商鋪外。招牌上“海淘雜貨店”幾個字在慘淡的路燈下顯得有些模糊。已是深夜,這店鋪竟還亮著燈,透著一股不合時宜的詭異。
“走吧,別發(fā)愣。”周明鎖好那輛沉默的黑色轎車,步伐沒有絲毫停頓地推門而入。木元音別無選擇,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跟了進(jìn)去。
一樓約九十平方的空間堆滿尋常貨品,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婦人坐在柜臺后,臉上是市井慣有的淡漠。周明只是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腳步毫不停滯地踏上通往二樓的狹窄樓梯。木元音緊隨其后,每一步都踏在懸空的心跳上。
二樓更像一個雜亂的庫房,成箱的飲料和膨化食品在角落里堆疊出沉默的堡壘。周明帶著他,靈巧地穿過貨物間的縫隙,來到房間最深處的角落。一扇油漆剝落、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舊木門嵌在墻上,仿佛通往另一個塵封的時空。
門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四臺電腦屏幕幽幽發(fā)光,映照著兩個人的輪廓。周明指向那個坐在電腦前、身材發(fā)福、頂著明顯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老王,王天德,組里的‘百寶箱’。”他的聲音毫無波瀾,隨即目光轉(zhuǎn)向電腦前一個出神的身影——那是個異常蒼白的少年,在昏暗的光線下,皮膚白得近乎透明,仿佛能透出底下青色的血管。“林碩白,”周明頓了頓,語氣里聽不出任何情緒,“我們的組長。”說完,他自己徑直走向屋內(nèi)深處一張陳舊的沙發(fā),無聲無息地躺了下去。
木元音僵立在門口,目光掃過這奇怪的三人組,巨大的荒誕感幾乎淹沒了恐懼。車?yán)镱A(yù)想的審判室、鐵窗、刑訊,統(tǒng)統(tǒng)化為泡影,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混雜著庫房、網(wǎng)吧和……某種秘密據(jù)點氣息的搞笑空間。他下意識地,將目光聚焦在那個叫林碩白的少年組長身上,那過分的蒼白在晦暗里顯得格外刺目,像一塊遺落在塵埃里的冷玉。
還是老王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拍拍身邊的椅子,臉上堆起一種難以捉摸的、介于憨厚和世故之間的笑容:“來,坐。一會兒讓孫姨給你熱杯牛奶壓壓驚。”
“孫姨?”木元音下意識重復(fù)。
“就是樓下那位。”老王瞇了瞇眼。
木元音更加茫然了。警局審訊室里那冰冷的恐懼尚未散去,此刻卻仿佛跌入了一場錯位的慰問會?這巨大的反差讓他無所適從。“那個…警官…這件事真的和我沒關(guān)系!我…我只是因為手機上那個任務(wù)才去的天臺!”他急于辯解,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我們不是警察。”老王擺擺手,那雙小眼睛里閃爍的光芒卻像在深潭里投下石子,漾開一圈圈難以言喻的漣漪,“但我們把你帶回來,可不是因為你在那兩位不幸的警官旁邊……沾了點腥。”
“什么意思?”木元音的心猛地一沉。
“你看到李元動手時的樣子了。”開口的是林碩白。他的聲音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冽,但語調(diào)里卻蘊含著一種與其年齡極不相符的、冰層般的冷靜和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他沒有看木元音,視線似乎穿透了屏幕,落在某個遙遠(yuǎn)的虛空。
“看…看到了…”木元音喉頭發(fā)緊,那地獄惡鬼般的翠綠眼眸瞬間又在他腦海里灼燒起來。
“你怎么想?”林碩白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像冰冷的針,精準(zhǔn)地刺向他記憶中最恐懼的角落。
“什…什么…意思…”木元音的聲音幾乎被恐懼掐斷,他本能地抗拒著,不愿再去觸碰那雙仿佛能吞噬靈魂的綠色眼睛。
“不要抗拒。”老王寬厚的手掌拍在木元音的肩膀上。那一下,力道并不猛烈,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感。木元音只覺得身體一軟,仿佛腳下的地面驟然消失,整個人像一片羽毛般失重,瞬間被卷入一個巨大的、漆黑的漩渦!
轟!
意識被粗暴地拽回了那個絕望的天臺!李元就站在不遠(yuǎn)處的陰影里,那雙眼睛——不再是模糊的印象,而是無比清晰、無比近地烙印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翠綠的眼眸深處,竟然盤繞著極其繁復(fù)、詭異、非人的花紋!一股源自太古洪荒般的冰冷與狂暴,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瞬間沖垮了他理智的最后一道堤壩!
“呃啊——!”木元音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壓抑嘶吼,雙手死死抱住頭顱,仿佛要阻止它炸裂開來。身體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劇烈地痙攣、蜷縮在地板上。一股沉睡已久、帶著鐵銹和血腥味的陌生意志,在他靈魂深處咆哮著,瘋狂撞擊著束縛它的牢籠,幾欲破繭而出!
當(dāng)——!
仿佛太古的洪鐘在靈魂深處驟然敲響!震得他每一根骨頭都在哀鳴!冰冷的“雨”無端地落下,不是水,是某種粘稠的、帶著鐵銹氣息的液體,瞬間將他包裹。血液在血管里凝固成冰,眼前的世界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令人牙酸的撕裂聲!
視野陡然切換,翻天覆地!
無邊無際的沙漠。黃沙漫天,將整個天空都染成一片渾濁的昏黃。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如同實質(zhì)般壓迫著鼻腔。在目力所及的遙遠(yuǎn)地平線上,一根孤零零的、漆黑如墨的巨大石柱刺破沙丘。石柱上,釘著一個模糊的少年身影。粘稠、暗紅的血,如同一條凝固的河,從少年身上蜿蜒而下,滲入無盡的黃沙。
少年身后,橫臥著一具龐大到令人窒息的尸體。那絕非人類的形態(tài),更像是從失落神話中走出的巨人,皮膚呈現(xiàn)出風(fēng)化的巖石質(zhì)感。巨人的雙眼緊閉,然而,在它巨大的眉心正中,卻赫然睜開著一只豎立的眼睛!那只眼睛,翠綠欲滴,與李元眼中的顏色如出一轍!只是,這只豎眼空洞、死寂,沒有一絲生機,像一塊鑲嵌在尸體上的冰冷翡翠。
圍繞著這具可怖的巨尸,是黑壓壓、不計其數(shù)的人群!他們在狂舞,在歡呼,在舉行某種褻瀆的慶典!聲浪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充滿了原始的狂熱與扭曲的喜悅。然而,那被釘在石柱上、生命正在流逝的少年,卻無人理會,仿佛只是慶典中一個微不足道的背景裝飾。
木元音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瀕死的窒息感。他想放聲嘶吼,讓那些狂歡的人群去救救那個少年!可是喉嚨里像是塞滿了滾燙的沙礫,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巨大的悲愴如同沙漠的夜風(fēng),冰冷地穿透了他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