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謝懷瑾……即刻來見朕?!?
那道帶著濃濃倦意的旨意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靜的宮殿里漾開一圈無形的漣漪。
老宦官無聲退下,殿內只剩下邵思涵粗重又竭力壓抑的呼吸聲,還有燭火偶爾爆開的細微“噼啪”聲。
她癱在冰冷寬大的御座里,像一條被暴曬后脫水的魚。
掌心被玉璽龍角硌出的紅痕火辣辣地疼,太陽穴突突直跳,腦子里還在嗡嗡回響著柳文淵那冰冷憤怒的琴音崩斷的裂帛之聲,眼前晃動著哈魯納那雙燃燒著暴戾與不甘的金瞳。
【冰火兩重天……這哪是選秀,這是渡劫啊……】
她閉著眼,內心的小人抱著腦袋縮在角落瑟瑟發抖,【柳冰塊想用琴音凍死我,哈炸藥差點現場表演徒手撕活人……這鳳君候選,一個比一個野,一個比一個難搞……】
時間在疲憊和心悸中緩慢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外傳來極其輕微、近乎被夜風揉碎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很輕,很穩,帶著一種特有的、小心翼翼的節奏,仿佛怕驚擾了殿內凝固的空氣。
邵思涵強撐著掀起沉重的眼皮。
殿門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
沒有侍從通傳,一個頎長清瘦的身影,裹挾著殿外清冷的夜風和一股……極其清苦、卻又莫名令人心神一寧的草木藥香,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來人一身極其素雅的靛青色直裰,衣料是柔軟的細麻,洗得有些發白,只在衣領袖口處用同色絲線繡著極其簡約的回字紋。
烏發用一根同樣素凈的青玉簪松松挽在腦后,幾縷發絲垂落鬢邊,襯得一張臉愈發清雋蒼白,如同上好的薄胎瓷,在煌煌宮燈下透出一種易碎的脆弱感。
他身形單薄得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肩胛骨的線條在薄薄的衣料下清晰可見。
然而,他的脊背卻挺得很直,帶著一種刻在骨子里的清雅風骨。
眉眼是極其溫潤的,如同江南煙雨暈染開的水墨,鼻梁秀挺,唇色很淡,微微抿著。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瞳仁是極深的墨色,卻并不顯得幽深迫人,反而像沉靜的秋潭,清澈見底,里面盛滿了溫和、專注,還有一種與這深宮格格不入的、近乎悲憫的寧靜。
他手中提著一個半舊的紫檀木藥箱,步履無聲地走到御階之下,隔著一段不遠不近、恰到好處的距離,姿態恭謹卻并不卑微地深深一揖,聲音如同浸在溫潤泉水里的玉石,不高不低,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微臣謝懷瑾,奉旨覲見陛下?!?
【清漪閣……靜養……體弱……】
邵思涵腦子里機械地閃過名冊上的字句,目光卻像是被磁石吸住,牢牢黏在階下這個如同從水墨畫里走出來的男子身上。
沒有柳文淵拒人千里的冰寒,沒有哈魯納灼人的野性,更沒有那個墨藍身影刻薄的倨傲。
眼前這個人,周身散發著一種純粹而柔和的氣息,像初春拂過新柳的微風,像夏日午后樹蔭下的清涼,像……一片能讓她這艘在驚濤駭浪里顛簸的小船暫時停泊的寧靜港灣。
那清苦的藥草香氣絲絲縷縷地飄過來,鉆入她的鼻腔,奇異地撫平了她狂跳不止的心臟和緊繃的神經。
剛才那冰與火激烈碰撞留下的焦灼感,仿佛被這溫潤的氣息一點點中和、滌蕩。
【天使……這絕對是天使下凡來拯救我的!】
內心的小人瞬間淚流滿面,從角落里爬出來,張開雙臂就想撲過去。
邵思涵依舊靠在御座里,維持著那副疲憊不堪的姿態,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努力想擠出一點帝王威儀,卻更像是在示弱:“平身……謝卿?!?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他提著的藥箱上,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藏在袖中、隱隱作痛的手掌,“朕……有些不適?!?
謝懷瑾依言直起身。
他并未抬頭直視御座,目光溫順地落在腳下光潔的金磚上,仿佛在專注地研究上面的紋路。
聽到“不適”二字,他那雙沉靜的墨眸才微微抬起,視線如同羽毛般,極輕地掠過邵思涵蒼白疲憊的臉龐,以及她無意識按著太陽穴的手。
“陛下?!?
他溫潤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天生的、令人信服的關切,“容臣……為陛下請脈?”
沒有多余的言語,沒有刻意的逢迎,只有最直接、最純粹的醫者本能。
那聲音里的關切是如此自然,如此熨帖,仿佛他們早已熟識,仿佛她此刻真的只是一個需要他照料的病人。
邵思涵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帶著一種近乎依賴的急切,從寬大的龍袍袖口里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手腕纖細,擱在冰冷的御案邊緣,在玄黑龍袍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脆弱蒼白。
“嗯。”
她只應了一聲,便閉上了眼睛。
太累了,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此刻,她只想沉溺在這片溫潤寧靜的氣息里,暫時忘掉那些刀光劍影般的鳳君候選。
謝懷瑾步履無聲地踏上玉階。
那清苦的藥草香氣瞬間濃郁起來,將他整個人溫柔地包裹。
他走到御案旁,并未靠得太近,保持著一種謹慎而尊重的距離。
他輕輕放下手中的紫檀木藥箱,動作輕巧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邵思涵閉著眼,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靠近時帶來的微涼氣息。接著,一方極其柔軟的、帶著他體溫的素白絲帕,輕輕覆在了她裸露的手腕上。那動作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
然后,微涼的指尖,隔著薄薄的絲帕,穩穩地、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脈門上。
邵思涵的心跳,在他指尖落下的瞬間,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那觸感微涼,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
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指腹下極其細微的、屬于醫者的沉穩脈搏跳動。這感覺……很奇妙。
不同于被柳文淵注視時的緊張悸動,也不同于被哈魯納灼熱目光鎖定時的燥熱心跳。
這是一種……被小心珍視、被認真對待的寧靜感。
她閉著眼,努力放緩呼吸,裝出一副已經疲憊入睡的模樣。
鼻尖縈繞的全是他身上清苦悠遠的藥草香——是雨后的艾草?是初生的薄荷?還是深山老林里不知名的清苦根莖?
每一種味道都干凈純粹,不帶半分脂粉甜膩,讓她混亂的思緒一點點沉淀下來。
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隔著咫尺的距離,落在她的臉上。
那目光沉靜專注,帶著醫者特有的審視,卻又沒有絲毫壓迫感,只有純粹的探查和關切。
他的指尖在她脈門上停留的時間似乎比尋常診脈更長了些,力道也極其溫和,像是在細細分辨著某種極其細微的波動。
殿內靜得只剩下兩人細微的呼吸聲,還有燭火偶爾的輕響。
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
邵思涵幾乎真的要沉溺在這片寧靜的藥香和那微涼指尖帶來的奇異安撫中昏睡過去。
終于,那微涼的指尖極其輕柔地離開了她的手腕。覆蓋在腕上的絲帕也被小心地移開。
謝懷瑾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那般溫潤如玉,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清晰地打破了這片寧靜:
“陛下?!?
邵思涵沒有立刻睜眼,依舊維持著閉目“小憩”的姿態,只是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泄露了她并未真正入睡。
謝懷瑾似乎并未在意,他的聲音平穩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醫者權威,一字一句,如同沉靜的泉水滴落玉盤:
“脈象浮取細弱,沉取虛軟,左寸尤顯不足。此乃心脈失養,氣血兩虧之象。”
他頓了頓,語氣里的關切更加明顯,“陛下近日是否神思過耗,驚悸頻生?夜寐難安,多夢易醒?晨起時,常感頭目眩暈,四肢倦???”
邵思涵閉著眼,心里卻是一驚:【神了!全中!】穿越的驚嚇,身份的巨大落差,剛才那差點爆發的修羅場……樁樁件件,可不就是“神思過耗,驚悸頻生”?晚上睡不著,睡著了也是光怪陸離的夢,早上起來頭暈眼花手腳發軟……這具身體,大概原本的主人也過得不容易?還是被自己這冒牌貨折騰垮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喉嚨里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帶著默認意味的“嗯”。
謝懷瑾似乎得到了確認,繼續道,聲音沉緩,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勸誡:“此癥看似勞乏,實已傷及根本。若再不加調養,恐……”
后面的話他沒有說出口,但那未盡的余韻比任何恐嚇都更有分量。
他微微躬身,姿態依舊恭謹,話語卻斬釘截鐵:“陛下龍體為重,萬不可再勞心費神。當務之急,需……靜養。”
【靜養……】
這兩個字如同天籟,瞬間擊中了邵思涵此刻最大的渴望。
她只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金磚大殿,逃離那些心思各異、一個比一個野的鳳君候選!
躲到一個只有藥草香和寧靜的地方!
她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
視線還有些模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謝懷瑾近在咫尺的側臉輪廓。
宮燈柔和的光線為他清雋的側顏鍍上了一層溫潤的光暈,長而密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出兩小片扇形的陰影,隨著他平穩的呼吸輕輕顫動,如同棲息在花瓣上的蝶翼。
那專注的神情,那周身彌漫的寧靜溫和的氣息,讓她心底那個尖叫的小人再次瘋狂打滾:
【嗚嗚嗚睫毛精!溫柔掛的睫毛精!這是什么人間治愈系天使!柳冰塊和哈炸藥都靠邊站!這才是朕的避風港!朕的充電寶!朕的……嗚嗚嗚想貼貼!】
內心彈幕瞬間被“天使”、“救命”、“治愈”刷屏。
謝懷瑾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注視,微微抬起眼睫。
那雙沉靜的墨眸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清晰地映出邵思涵此刻略顯呆滯(被美色和藥香雙重暴擊)的臉龐。
他的目光清澈見底,帶著純粹的詢問和關切,沒有絲毫雜質。
邵思涵猛地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盯著人家的睫毛看了半天,臉頰微微發熱,趕緊移開視線,干咳了一聲掩飾尷尬。
她努力找回一點女帝的威嚴,但聲音依舊帶著濃濃的倦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靜養……謝卿所言極是。”
她頓了頓,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他,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只是……這深宮寂寥,朕……”
她斟酌著詞句,想表達“朕害怕一個人待著,尤其怕再被柳冰塊凍傷或者被哈炸藥炸到”的意思,卻又不好直說。
謝懷瑾安靜地聽著,那雙沉靜的墨眸里似乎掠過一絲了然。
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微微垂首,動作流暢自然地打開了隨身帶來的紫檀木藥箱。
藥箱內部結構精巧,分門別類放著各種藥材和器具。
他取出一只小巧的素白瓷瓶,拔開軟木塞,一股更加濃郁、帶著清冽甘甜氣息的藥香瞬間彌漫開來,壓過了之前的清苦。
他又取出一方干凈的玉片和一個小巧的玉杵,從瓷瓶中倒出幾粒深褐色、泛著溫潤光澤的藥丸在玉片上,用玉杵極其耐心地、力道均勻地將其細細碾磨成粉末。
他的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近乎禪意的專注和寧靜。
每一個細微的步驟都充滿了韻律感,仿佛不是在碾藥,而是在進行一場虔誠的儀式。
修長的手指握著玉杵,指節分明,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指甲修剪得干凈圓潤。
邵思涵的目光再次被牢牢吸引,落在他那雙好看的手上。
看著他專注地將藥粉細細研磨,那專注的側影,那彌漫開來的清冽藥香,還有這近乎無聲的寧靜氛圍……
剛才那些驚心動魄的冰火碰撞,仿佛真的被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嗚嗚嗚……太治愈了……光是看著都覺得心靈被凈化了……】
內心的小人徹底淪陷,抱著膝蓋坐在一片藥香彌漫的草地上,幸福地冒泡泡。
謝懷瑾將碾磨得極其細膩的藥粉小心地倒進一個空置的小巧玉盞里,又從藥箱另一個格子里取出一個白瓷小瓶,倒出些許清澈的、帶著花蜜清香的液體,用一支細小的玉匙緩緩調和。
做完這一切,他才雙手捧起那盞調和好的藥液,恭敬地奉到邵思涵面前。
那藥液呈現出一種溫潤的琥珀色,散發著清冽甘甜的氣息,聞之令人心神一爽。
“陛下,”他溫潤的聲音如同玉石相擊,“此乃臣用‘寧神花’蜜露調和的‘安魂散’。藥性溫和,可助陛下安神定志,緩解驚悸勞乏之癥。請陛下即刻服下,稍后微臣再為陛下行針,疏通經絡,助藥力行散。”
他的話語清晰,安排得有條不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醫者權威,卻又充滿了令人安心的關懷。
邵思涵看著他捧著藥盞的手,那骨節分明的手指穩定有力。又看向他那雙清澈見底、盛滿關切和專注的墨眸。再嗅著那清冽甘甜的藥香……剛才那點試圖維持女帝威嚴的心思徹底煙消云散。
她伸出手,指尖在接過溫熱的玉盞時,不經意地輕輕擦過了謝懷瑾微涼的指尖。
兩人俱是微微一顫。
邵思涵趕緊端起玉盞,掩飾性地低頭抿了一口。
溫熱的藥液滑入喉嚨,帶著奇異的清甜和一絲微苦的回甘,一股暖意瞬間從胃里升起,緩緩擴散至四肢百骸,連帶著緊繃的神經都仿佛被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撫平。
【好舒服……】
她滿足地瞇了瞇眼,像只被順了毛的貓。
謝懷瑾垂著眼,看著自己剛剛被她指尖拂過的地方,那點微涼的觸感仿佛還殘留著。
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手指,隨即又恢復了沉靜的姿態,只是耳根處,悄然暈開了一抹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紅暈。
他安靜地侍立一旁,等待著。
邵思涵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溫熱的藥液,感受著那股暖流在身體里流淌,驅散著寒意和疲憊。
殿內燭火搖曳,在光滑的金磚地面上投下兩人拉長的、安靜相依的影子。
外面深沉的夜色和這座龐大宮殿的森然威壓,似乎都被這小小一隅的寧靜藥香隔絕開來。
然而,這難得的寧靜并未持續太久。
殿門外,毫無預兆地傳來一陣略顯急促、帶著沉重威勢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并非刻意放輕,靴底踏在堅硬的金磚地面上,發出清晰有力的“叩、叩”聲,每一步都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壓迫感,由遠及近,迅速逼近!
緊接著,一個低沉渾厚、如同金鐵交鳴般的男聲在門外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穿透了緊閉的殿門:
“臣,蕭遠山,有緊急軍務,求見陛下!”
蕭遠山?京畿衛戍統領?那個沉默寡言、氣質剛毅的將門之子蕭墨的父親?
邵思涵端著玉盞的手猛地一抖,幾滴溫熱的藥液濺了出來,落在她玄黑的龍袍袖口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緊急軍務?】
她腦子里“嗡”的一聲,剛才被藥香安撫下去的驚悸瞬間卷土重來,甚至更加猛烈!
【白天剛鬧完修羅場,晚上又來緊急軍務?這女帝是人干的活嗎?還讓不讓人活了!】
她下意識地抬眼看向謝懷瑾,眼神里帶著無法掩飾的慌亂和無助。
在這個陌生的、危機四伏的世界里,眼前這個帶著一身清苦藥香、眼神溫潤如玉的男子,竟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謝懷瑾也聽到了門外的通傳。
他那雙沉靜的墨眸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凝重。他看了一眼邵思涵瞬間褪盡血色的臉龐和她眼中清晰的驚惶,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沒有說話,只是動作極快地、無聲無息地退后一步,將自己頎長清瘦的身影,巧妙地隱入了御座旁一片搖曳的、光線相對黯淡的燭影里。
如同一滴水融入了大海,瞬間收斂了所有存在感,只剩下那清苦的藥草香氣,依舊若有若無地縈繞在邵思涵身側,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邵思涵深吸一口氣,那藥香似乎給了她一絲微弱的勇氣。
她放下玉盞,努力挺直了剛才因驚惶而微微佝僂的脊背,用盡全身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帶著一絲強撐的威嚴,對著殿門方向,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