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鐐銬聲遠去,清漪閣內只剩下藥香與未散的血腥氣在晨曦微光中沉浮。
江紫靈倚在軟枕上,飲下青鳶遞來的參湯,蝕心散的余毒如跗骨之蛆,帶來陣陣虛寒與心悸。
趙珩的陰謀已然清晰,北狄的爪牙也已揪出,但柳文淵……那個如竹如蘭、向來清冷自持的柳鳳君,他打傷侍衛、意圖“闖宮”的瘋狂之舉,始終是她心頭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與隱痛。
他是趙珩的同謀?還是……另一個被精心設計的犧牲品?
“青鳶,”江紫靈的聲音帶著疲憊后的沙啞,眼神卻異常銳利,“去詔獄,帶柳文淵過來。朕……要見他。”
那個“見”字,咬得格外清晰。
“是。”
青鳶領命,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
等待的時間,空氣仿佛凝滯。
江紫靈的目光掠過角落昏迷的謝懷瑾,他蒼白的面容、那只被厚厚包扎的手,都像針一樣刺在她心上。
再想到同樣深陷囹圄、背上“闖宮謀逆”污名的柳文淵,她心底那絲疑慮與不安愈發沉重。
若他也是被冤……那趙珩的歹毒,已至令人發指之地步!
沉重的鐐銬聲夾雜著壓抑的喘息由遠及近。兩名玄鐵衛幾乎是半架半拖著一個身影進來。
柳文淵!
饒是江紫靈已有心理準備,眼前的景象仍讓她瞳孔驟然收縮,心猛地一沉。
他身上那件月白錦服已破碎襤褸,被暗紅發黑的血跡、地牢的污穢和縱橫交錯的鞭痕覆蓋。
露出的手腕腳踝處,深可見骨的鐐銬傷痕觸目驚心。
他瘦得形銷骨立,仿佛一具蒙著人皮的骨架,臉頰深陷得顴骨如刀削般突出,眼窩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嘴唇干裂,結著紫黑色的血痂。
曾經清冷如玉的氣質被徹底碾碎,只剩下被殘酷現實蹂躪后的殘破與瀕死般的虛弱。
玄鐵衛將他放下的動作帶著慣有的粗暴,他如同斷線的木偶般癱倒在地,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
即便如此,他依舊竭力維持著最后一絲儀態,沒有像哈魯納那樣狼狽地蜷縮,只是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
他艱難地抬起眼皮,那雙曾經清澈如寒潭、此刻卻渾濁渙散的眸子,在觸及榻上江紫靈的身影時,極其微弱地波動了一下。
沒有哭喊,沒有求饒,只有一片死寂般的絕望,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承受。
江紫靈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她沉默著,無形的壓力籠罩著整個清漪閣。
只有柳文淵那極力壓抑、卻依舊如同破舊風箱般的粗重喘息聲,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痛苦的共鳴,仿佛隨時會斷裂。
“柳文淵,”江紫靈的聲音如同冰面碎裂,清晰而寒冷,“告訴朕,那日為何闖宮?為何傷朕侍衛?”
她的目光如同最鋒利的探針,試圖穿透他瀕死的軀殼,觸及那被深埋的真相。
柳文淵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不是因為恐懼,更像是被那聲音觸動了某個痛苦的開關。
他渙散的瞳孔艱難地聚焦了一瞬,望向江紫靈,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的聲音嘶啞微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屬于他本性的清冷平靜,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回……陛下……罪臣……不知……”
他喘息著,斷斷續續,“那日……午后……忽感……心脈……如焚……似有……冰針……穿刺……眼前……盡墨……耳畔……皆是……鬼魅……嘶嚎……”
他每說幾個字,就仿佛耗盡了力氣,需要停頓喘息,但語氣卻異常平穩,甚至帶著一絲事不關己的漠然,“……臣……欲尋……謝太醫……或……出宮……透氣……不知……為何……至宮門……侍衛……攔阻……在臣……眼中……化為……噬人……兇獸……臣……只欲……推開……自保……不知……傷人……待……稍醒……已在……獄中……”
他陳述完畢,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頭無力地垂下,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
沒有辯解,沒有喊冤,只有陳述事實后的沉寂。那份清冷中的絕望,比任何哭訴都更令人心悸。
江紫靈的心狠狠一揪!
心脈如焚、冰針穿刺、幻聽幻視、失控傷人……這癥狀……與她自己蝕心散發作時的感受何其相似!
只是更為狂暴!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閃電般擊中她——柳文淵也中了蝕心散!
而且劑量更大,發作更猛!
趙珩不僅要害她,還要用同樣的毒,將柳文淵變成一個失去理智的瘋子,一個完美的替罪羊!
“太醫!”
江紫靈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立刻診脈!查他是否中毒!何種毒!”
一直候命的太醫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托起柳文淵枯瘦如柴、布滿傷痕的手腕。指尖搭上寸關尺,太醫的臉色瞬間劇變!
他凝神細查,又翻開柳文淵的眼瞼,查看他指甲的顏色和舌苔,甚至湊近聞了聞他身上若有若無的、被血腥和污穢掩蓋的奇異氣息。
太醫的臉色越來越白,額頭滲出冷汗。
“陛……陛下!”
太醫噗通跪倒,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柳鳳君……柳鳳君脈象……浮滑躁急,沉取如豆,尺脈澀滯欲絕!指甲青灰隱透金線!舌苔……舌苔焦黑如炭!瞳光渙散,氣若游絲……此……此乃‘蝕心散’深入肺腑、毒入膏肓之絕癥啊!且……且劑量遠超陛下所中!此乃……此乃必死之癥!”
太醫的聲音到最后已帶上了哭腔。
蝕心散本就難解,何況毒入膏肓!
“蝕心散!”
這三個字如同驚雷,徹底炸開了江紫靈心中最后的疑慮!
柳文淵不是同謀!他是徹頭徹尾的受害者!
是趙珩用最陰毒的手段,將蝕心散下在他身上,讓他毒發失控,成為“闖宮”的罪人,承受酷刑,最終毒發身亡!
這是一場針對他清冷人格的極致侮辱和毀滅!
就在這時,一名玄鐵衛上前,呈上一個用破布緊緊包裹的小包:“陛下,這是在柳侍郎囚衣夾層中找到的,他昏迷前一直死死攥著。”
青鳶接過,層層打開。
里面是幾片早已被揉搓成渣、顏色枯敗的草藥碎片,散發著極淡的苦澀與清涼氣息。
太醫一見,失聲道:“冰片!還有……還有微量的龍腦草和……雪蓮子碎末?陛下!這些都是極其名貴、有清心鎮痙、暫緩心脈劇痛奇效的藥材!尤其是冰片,能壓制蝕心散發作時的幻象!柳鳳君……他定是早已察覺身體有異,暗中尋訪名醫或古籍,拼湊了這延緩毒性的方子!他在自救!他在用最后的神智對抗劇毒!”
江紫靈看著那包殘破的藥渣,再看看地上氣息奄奄、因劇毒和酷刑幾乎不成人形卻依舊保持著最后一絲清冷儀態的柳文淵,一股滔天的怒火混雜著錐心的愧疚和痛惜,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堤防!
原來如此!
柳文淵的清冷不是冷漠,而是他面對劇毒侵蝕、污名加身、酷刑折磨時,最后堅守的尊嚴!
他早已知道自己身中奇毒,命不久矣,卻依舊在清醒的間隙,用盡一切方法自救,只為保持一線清明,不愿徹底淪為瘋狂的野獸!
他的“闖宮”,是被蝕心散扭曲心智下的絕望掙扎,而非本意!
他所承受的一切苦難,都源于趙珩最卑劣的陷害!
“趙珩——!”
江紫靈從齒縫間迸出這個名字,眼中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烈焰!
她猛地轉頭,目光如電般射向角落昏迷的謝懷瑾!
他是唯一了解蝕心散,并成功壓制過此毒的人!
“青鳶!”
江紫靈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立刻將柳鳳君移至靜心苑!傳朕旨意:著太醫院院正全力維持柳侍郎生機!不惜一切代價,吊住他一口氣!”
她的目光死死鎖住謝懷瑾:“用冷水!不,用參湯!給朕把他弄醒!立刻!馬上!”
她的聲音幾乎嘶啞,“告訴他,柳文淵身中蝕心散,毒入肺腑!朕要他救!朕要他無論如何,給朕從閻王手里把人搶回來!告訴他,這是朕的旨意!也是……朕的懇求!”
“遵旨!”
青鳶從未見過女帝如此失態,那眼中交織的殺意、痛悔和孤注一擲的決絕,讓她心驚膽戰。
她立刻指揮玄鐵衛極其小心地抬起昏迷的柳文淵,同時親自沖到謝懷瑾身邊。
江紫靈的目光追隨著被抬走的柳文淵,那清冷破碎的身影刺痛著她的眼。
憤怒、愧疚、痛惜……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
謝懷瑾的冤屈,柳文淵的絕境,都是拜趙珩所賜!
這條毒蛇,必須碎尸萬段!
“青鳶!”
當青鳶用參湯和銀針刺激下,謝懷瑾發出一聲微弱呻吟,眉頭痛苦蹙起時,江紫靈冰冷徹骨、帶著玉石俱焚般殺意的命令響徹清漪閣:
“傳旨蕭遠山!所有搜捕據點,遇趙珩及其死士——格殺勿論!朕要他的頭!立刻!馬上!”
“是!”
青鳶凜然應命,身影如電般掠出。
晨曦終于完全照亮了清漪閣,卻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陰寒與血腥。
江紫靈的目光落在棋盤上,那枚代表趙珩的黑子,在她眼中已被蝕心散的毒液徹底腐蝕。
她沒有去拿棋子,而是緩緩走到柳文淵剛剛倒下的地方,俯身,用指尖捻起地上沾著血跡和塵土的一小片枯敗的冰片碎屑。
冰片的涼意刺入指尖,卻遠不及她心中那焚天之怒的萬分之一。
清算,必須以最酷烈的方式進行。
柳文淵必須活下來!否則,她將用整個趙氏一族的血,來祭奠這份被毒害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