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沉入最深海底的殘骸,在絕對的虛無中漂浮了不知多久。沒有時間的概念,沒有存在的感知。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的黑暗。
然后,一點微弱的刺痛感,如同沉入水底的針,極其遙遠地觸碰到了“我”的邊緣。
痛。
這感覺……很熟悉。
緊接著,是冰冷。一種堅硬的、光滑的、帶著灰塵顆粒感的冰冷,緊貼著我的臉頰。
觸覺。
再然后,是聲音。極其微弱,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一種持續的、低沉的嗡鳴,像是某種巨大機械垂死的喘息。
聽覺。
最后,是光。極其微弱、搖曳的、帶著閃爍紅影的光,透過緊閉的眼瞼,在黑暗的意識背景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視覺。
“呃……”一聲干澀的、仿佛不屬于自己的呻吟,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了出來。
“我”……回來了?
沉重的眼皮如同銹死的閘門,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掀開一條縫隙。
視野模糊,像蒙著一層濃重的水汽。最先清晰的是距離眼睛最近的地面——光滑,冰冷,反射著搖曳的紅光。是那種數據中心機房的金屬網格地板。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焦糊味、臭氧味,還有一種……類似電路板燒毀后的刺鼻氣味。
記憶如同破碎的鏡子,鋒利的邊緣切割著剛剛復蘇的意識。
陳默……蘇晚……蒼洱……鏡……紅色的按鈕……數據風暴……撕裂般的痛苦……
我猛地想坐起來,一陣劇烈的眩暈和頭痛如同重錘般襲來,讓我眼前一黑,又重重地摔回冰冷的地面,大口地喘著粗氣。身體像散了架,每一塊肌肉都在酸痛抗議。
喘息片刻,我咬著牙,用胳膊肘艱難地支撐起上半身,環顧四周。
這里是……哪里?
不是那個爆裂的球形核心空間。看起來,像是我最初被17號引入的那個巨大數據中心。但此刻,這里已不再是迷宮,而是……廢墟。
巨大的金屬機柜如同被巨人的拳頭狠狠砸過,東倒西歪,有的甚至扭曲變形,斷裂的線纜像垂死的蛇一樣從破口處耷拉下來,裸露的銅絲閃爍著危險的電火花。地面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由藍色晶體碎屑、金屬碎片和灰燼混合而成的“雪”。空氣中飄蕩著尚未散盡的青煙。那些原本規律運行的低沉嗡鳴,此刻變成了此起彼伏、如同哀嚎般的設備故障警報聲(**嗚——嗚——**)和短路發出的噼啪炸響。應急燈僅存的幾盞在頭頂忽明忽滅,將這片狼藉映照得如同地獄的戰場。
空間裂痕……消失了。或者說,穩定了下來?地面上殘留著一些不自然的、如同黑色焦痕般的扭曲紋路,散發著微弱的熱量。
陳默呢?17號呢?蘇晚呢?
我掙扎著,扶著旁邊一個扭曲的機柜勉強站起來,踉蹌著在廢墟中搜尋。每一步都踩在碎屑上,發出咯吱的聲響。
很快,我找到了他。
在幾米外,一堆倒塌的線纜和破碎機柜形成的瓦礫下。陳默半個身子被壓住,一動不動。他身上的白大褂沾滿了油污和暗紅色的血跡(是他自己的?還是裁紙刀上那個受害者的?),凌亂不堪。那張曾總是掛著溫和笑容的臉,此刻灰敗如紙,雙目緊閉,嘴角殘留著干涸的血沫和一絲白沫。他的胸膛只有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但顯然離死亡只有一線之隔。更詭異的是,他的皮膚表面,似乎還殘留著一些極其細微的、如同電路板紋路般的幽藍色光痕,正隨著他微弱的呼吸時隱時現。
他被數據洪流正面沖擊,又被物理坍塌掩埋……活下來已是奇跡。但此刻的他,再也不是那個掌控一切、冷酷優雅的獵手,只是一個瀕臨崩潰的失敗者。
17號……那個蒼白的身影,如同她消散時一樣,徹底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也許,她和蘇晚最后的意識碎片一樣,都融入了那場毀滅性的數據風暴,成為了這廢墟的一部分。
蘇晚……
心口傳來一陣尖銳的、空落落的痛楚。那個巨大的容器,那狂暴的光影……都消失了。物理斷鏈,強行拔掉了維持她存在的基礎。她……徹底消散了嗎?為了給我一個掙脫的機會?為了摧毀陳默的野心?
“鑰匙……”我無意識地呢喃著,頭痛依然在隱隱作祟,但似乎……有什么不同了?那些被強行壓制、被藥物模糊的記憶碎片,仿佛隨著數據風暴的沖刷,反而變得……清晰了一些?雖然依舊混亂,但不再是被鎖死的箱子。蒼洱的細雨,實驗室的警告,蘇晚最后焦灼的眼神……這些畫面如同褪色的照片,開始在腦海中沉浮。
就在這時——
“沙……沙沙……”
一陣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電流雜音,從不遠處一個半埋在廢墟下、屏幕碎裂但似乎仍在頑強工作的控制臺終端傳來。
我踉蹌著走過去,拂開屏幕上的灰塵和碎屑。屏幕布滿裂紋,大部分區域是黑暗和雪花點,只有右下角一小塊區域,還在頑強地閃爍著一些殘缺不全的文字和圖像。
那似乎是……一份日志文件的殘片?
**…[數據嚴重損壞]…**
**…項目代號:蒼洱…終極目標:意識永生…倫理委員會…否決…**
**…實驗體…高適配性…陸離…編號…[數據缺失]…**
**…蘇晚…發現…核心算法…致命缺陷…意識上傳…非復制…即…[數據缺失]…人格湮滅…**
**…備份協議…17號…獨立意識萌芽…威脅…格式化指令…[執行失敗]…**
**…事故報告…蘇晚…物理載體銷毀…核心意識…強制剝離…封存…“鏡”…后門…**
**…記憶干預協議啟動…目標:陸離…清除“蒼洱”關聯記憶…清除“蘇晚”…[數據損壞]…**
**…警告:“鏡”系統核心…不穩定…反噬風險…極高…**
**…物理斷鏈…最終預案…[數據損壞]…后果:不可逆…系統崩潰…核心意識…[數據缺失]…消散…**
冰冷的文字,如同墓碑上的銘文,訴說著被掩蓋的罪惡和最終的毀滅。蘇晚的發現,陳默的野心,17號的來歷,我被針對的原因……所有的謎底,都以這種殘酷而殘缺的方式,展現在我的面前。
意識上傳,并非永生,而是人格的湮滅。蘇晚試圖阻止,卻被“銷毀”。17號是她備份產生的意外,也難逃被清除的命運。“鏡”系統是囚籠,是工具,最終也成了毀滅的源頭。
而我,只是一個擁有特殊“適配性”的實驗品,一個需要被“修復”的潛在威脅。
巨大的疲憊和虛無感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我再次淹沒。一切都結束了?以這種徹底的、同歸于盡的方式?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茫然地掃過這片由野心和謊言構筑的廢墟。視線掠過一根扭曲的金屬管,光滑的金屬表面,映出了我此刻的倒影。
鏡面!
這個詞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我的麻木!
鏡中的倒影……那個曾警告我“別相信陳默”、“代碼是鑰匙”的倒影!
我猛地撲向那根金屬管,不顧上面的油污和鋒利的邊緣,死死盯著里面映出的自己。
倒影依舊狼狽不堪:滿臉污垢,頭發糾結,眼中布滿血絲,充斥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和深不見底的悲傷。嘴角沒有冷笑,眼神不再譏誚。
它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然后,極其緩慢地,那個倒影的嘴唇,動了動。
沒有聲音發出。但我清晰地“讀”懂了那個口型。
它在說:
**“出去。”**
緊接著,倒影抬起了一只手——那動作并非指向我,而是指向這片廢墟之外,指向那扇可能通往外界的大門方向。
然后,那倒影如同信號中斷般,閃爍了一下,徹底消失在扭曲的金屬表面,只剩下我自己那張布滿迷茫的臉。
出去……
離開這里。
這是蘇晚殘存的意志?是“鏡”系統最后殘留的一點本能?還是……我自己潛意識里,那根深蒂固的、對生的渴望?
我緩緩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廢墟中瀕死的陳默,看了一眼這片埋葬了蘇晚、17號和無數秘密的鋼鐵墳墓。然后,轉過身,拖著沉重而疼痛的身體,一步一步,踏著冰冷的金屬碎屑和灰燼,朝著記憶中樓梯間和電梯的方向,向著倒影所指的“外面”,艱難地走去。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過去的骸骨上。但每一步,都離這片**鏡像廢墟**更遠了一些。
走廊里同樣一片狼藉,應急燈閃爍不定。電梯門扭曲變形,顯然已經報廢。只有那扇厚重的、通往樓梯間的防火門,雖然布滿凹痕,卻依舊頑強地閉合著。
我伸出手,用盡最后的力氣,推開了它。
門外,不再是熟悉的辦公樓層。
映入眼簾的,是灑滿走廊的、金紅色的晨曦。巨大的落地窗外,一輪初升的太陽,正將溫暖的光芒,慷慨地潑灑在這座剛剛蘇醒的城市之上。
光明,刺眼,充滿了生的氣息。
我瞇起被強光刺痛的眼睛,踉蹌著走出樓梯間,踏入這片久違的光明之中。腳下是光潔的、被陽光照亮的地板,空氣中沒有了焦糊味,只有中央空調送出的、略帶涼意的清新空氣。
走廊里空無一人。遠處,隱約傳來清潔工推著工具車的聲音,還有電梯到達的“叮咚”輕響。
世界……似乎恢復了正常?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貪婪地呼吸著這“正常”的空氣。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巨大的茫然席卷而來。陳默還在下面,生死不知。蘇晚和17號徹底消失了。蒼洱計劃、鏡系統……這一切,就像一場瘋狂而血腥的噩夢。
可肩膀的淤青還在隱隱作痛,腦海里那些剛剛變得清晰的記憶碎片(蒼洱的雨、實驗室的警告、蘇晚最后的眼神)也在提醒我,那不是夢。
我該去哪里?報警?說一個瘋狂科學家用數據系統囚禁意識、篡改記憶,最后系統崩潰了?誰會信?那些被陳默“處理”掉的人……證據呢?
就在這時——
“叮咚。”
我的口袋,傳來一聲熟悉的、新郵件提示音。
心臟猛地一縮!
我僵硬地、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緩緩掏出手機。屏幕亮起,碎裂的玻璃下,郵箱圖標上那個刺眼的紅點,像一滴凝固的血。
發件人:**未知**
主題:**無**
正文,只有一行字,一個鏈接:
**C:/蒼洱/鏡/備份日志_殘片_17**
17號?!
我的手指顫抖著,幾乎無法控制。是陷阱?還是……她最后留下的信息?
理智在尖叫著遠離。但那個倒影的警告,蘇晚的犧牲,還有這滿身的謎團……我咬緊牙關,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點開了那個鏈接。
手機屏幕閃爍了一下,跳轉。
沒有病毒,沒有異常。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極其簡陋的文本界面。里面是幾行斷斷續續的、如同囈語般的記錄:
**…備份節點…分散…非物理…**
**…關鍵碎片…鏡像…城市網絡…**
**…她…未完全消散…意識漣漪…**
**…尋找…共鳴點…**
**…當心…他…的…影子…**
**…別…相信…鏡子…**
文字到此,戛然而止。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走廊盡頭那光潔如鏡的電梯金屬門。
門上映出我蒼白、驚恐的臉。
而在我的倒影身后,那片被陽光拉長的、屬于我的影子的邊緣……
似乎,極其不自然地、蠕動了一下?
一股比數據中心更刺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
別相信鏡子……
別相信……影子?
噩夢……真的結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