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破廟夜談·玉簡初啟
- 邪義雙生
- 吾為看客
- 3609字
- 2025-06-21 12:46:04
我把小豆子哄睡時,他的手還攥著我衣角。
破廟供桌上的殘燭跳了跳,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搖晃的影子——像極了三天前,他縮在柴房角落時的模樣。
“這孩子,睡夢里都在發抖。”
老乞丐的聲音從后墻傳來。
我轉頭,見他蹲在墻根,酒葫蘆在月光下泛著青灰。
他總愛選最暗的角落,像塊會呼吸的石頭。
“白天那頓糖葫蘆,他攥著糖棍兒啃了半時辰。”我把破毯子往小豆子肩頭掖了掖,指尖觸到他瘦得硌手的肩胛骨,“從前該是沒吃過甜的。”
老乞丐沒接話。
我聽見酒葫蘆塞子“咔”地一聲拔開,酸酒氣混著夜露飄過來。
這是他的習慣,要么不說話,要么說話前先灌口酒。
供桌上的《青梧九章》殘卷被風掀起一頁,我借著月光掃過邊緣那行小字:“逆脈引氣,可融邪正……”三天前在集市吼出那嗓子時,靈力燒得我經脈生疼,可此刻再看這行字,竟有幾分親切——像青梧山祖祠里那口老鐘,敲起來嗡鳴震耳,卻能震醒混沌。
“要試?”老乞丐突然說。
我抬頭,見他渾濁的眼睛在陰影里亮了一下。
“《吐納訣》和殘卷的氣路,你這兩天翻來覆去比對了七遍。”他把酒葫蘆在掌心轉著,“今晚不試,明早也得試。”
我喉嚨發緊。
自青梧山被滅后,還沒人這樣看過我——不是當邪修余孽,不是當街頭乞兒,是當...一個在琢磨功法的修士。
“我經脈碎過三次。”我摸了摸心口,那里還留著被追殺人掌的舊傷,“上次硬催靈力,差點走火入魔。”
“所以才要融。”老乞丐把酒葫蘆往地上一墩,“你家那破殘卷,看著是正道心法,實則藏著轉圜的巧勁兒。我教的吐納訣,說是散修野路子,可野路子最懂活泛——就像做菜,甜咸本相克,擱對了火候,能熬出鮮來。”
他的話像根細針,挑開我心里的繭。
我深吸一口氣,盤腿坐在供桌前。
殘卷攤開在膝頭,《吐納訣》壓在右下角——老乞丐用樹枝在泥地上畫過的氣路圖,此刻在我腦子里活了過來,與殘卷上那些斷句的運轉路線重疊、交纏。
“慢慢來。”老乞丐的聲音輕得像片葉子,“先引丹田那點氣,順著殘卷的‘沖陽脈’走,到‘曲池穴’時,換我教的‘螺旋勁’帶一把。”
我閉上眼。
靈力如細流,從丹田漫開。
沖陽脈——青梧山的心法里,這是條主正的脈,從前家師總說要“氣走沖陽,心若朗月”。
可此刻,當細流漫到曲池穴,我試著用老乞丐教的螺旋勁一引——那細流突然活了,像條小魚,拐了個彎,鉆進殘卷里沒寫的“隱元穴”。
“通了!”我猛地睜眼,掌心竟滲出層薄汗。
老乞丐的酒葫蘆“當”地砸在地上。
“好小子,隱元穴是邪修愛走的偏脈,你倒把正邪兩路氣給串起來了!”他聲音發顫,我這才注意到他布滿老繭的手在抖,“當年我在正道山門,那些長老說邪脈是毒,碰不得...可他們自己,哪個沒偷練過?”
最后那句突然低下去,像被什么掐住了喉嚨。
我望著他佝僂的背,想起白天城衛帶走鐵爪劉時,他縮在街角眨右眼的模樣——那時他眼里有光,此刻卻像被陰云罩住了。
“您...從前在正道待過?”我輕聲問。
老乞丐沒回答,只抓起酒葫蘆猛灌一口。
酒液順著下巴往下淌,打濕了他破成縷的灰布衫。
“我十四歲入九曜盟分舵,跟著師尊學御劍術。”他突然開口,聲音像砂紙磨石頭,“二十歲那年,我在秘境里得了本《太初鍛體訣》。師尊說要替我保管,等我筑基再還。可我筑基那天,他在我茶里下了軟骨散,廢了我全身經脈。”
我倒抽一口涼氣。
記憶里青梧山的長輩總說九曜盟是“正道魁首”,此刻卻從老乞丐嘴里聽見這樣的事。
“我爬著出了山門,在亂葬崗躺了三天。”他摸出塊半指長的玉片,在月光下泛著幽藍,“后來有個邪修路過,給我喂了顆療傷丹。他說,‘正道要臉,邪道要利,可最吃人的,是要臉又要利的’。”
玉片上刻著朵枯萎的蓮花——那是九曜盟的標志。
“您恨嗎?”我問。
老乞丐突然笑了,笑得酒葫蘆都晃起來。
“恨啊!我揣著這玉片,在江湖上晃了三十年,見著穿九曜盟道袍的就罵,見著邪修殺人就幫。可后來我發現...”他突然伸手,指節重重叩在我心口,“恨正道的,未必是邪修;護凡人的,未必穿道袍。就像今天那小豆子,他紅襖上的補丁,比我見過的所有法袍都干凈。”
我望著熟睡的小豆子。
他睫毛上還掛著白天的淚,可嘴角卻翹著——許是夢到了糖葫蘆。
“所以您教我?”我摸出懷里的短刃,那是青梧山滅門時,我從母親尸身旁撿的,“因為我是青梧山的?”
“因為你眼里有光。”老乞丐的手指從心口移到我眼前,“那天在巷子里,你護著小豆子擋刀,眼里沒怕,只有狠——可那狠不是要殺人,是要救人。”他收回手,又灌了口酒,“我活了快七十,就見過三回這樣的光。上回見著,是青梧山的老脈主,在大比臺上替被冤枉的散修說話。”
我猛地抬頭。
青梧山的老脈主是我祖父,我從未見過他,但族里祠堂掛著他的畫像——白須青衫,眉目像春山。
“他說過,‘正邪是刀,握刀的才是人心’。”老乞丐突然沖我擠了下右眼,和白天在街角時一樣,“你懷里那殘卷,該是他刻的小字吧?”
我下意識去摸殘卷邊緣的小字。
月光透過破窗,在紙頁上流淌,那些極小的刻痕突然清晰起來:“逆脈非邪,引氣存義;青梧之火,不熄人心。”
“爺爺...”我喉嚨發哽。
“咳,小崽子哭什么。”老乞丐別過臉,可我看見他眼角閃了下,“趕緊看看那小豆子懷里的東西,他翻來覆去摸了半夜,該是有話要說。”
我轉頭,正見小豆子在睡夢里皺起眉頭,小手攥著懷里的破布包。
我輕輕掰開他的手指,一塊黑黢黢的玉簡滾出來,沾著小孩的體溫。
“大哥哥...”小豆子迷迷糊糊醒了,聲音啞得像砂紙,“那穿黑衣服的叔叔...他打我時,玉簡從懷里掉出來,我就...就藏起來了...”他突然攥緊我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他說要拿我們的血...血契什么副本...還說幽冥海左護法的密室...”
我渾身的血“轟”地沖上頭頂。
蘇昭曾說過,她父親是幽冥海左護法,三年前在密室離奇身亡。
“小豆子乖,大哥哥看看。”我穩住聲線,指尖抵住玉簡。
靈力剛滲進去,眼前就浮現出模糊的影像:血色地圖,斷裂的石橋,刻著“幽冥海”三字的青銅門——門后有道深深的階梯,盡頭是個泛著幽光的密室。
“是...是這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老乞丐湊過來看,酒氣噴在我后頸:“幽冥海的密室?那地方我聽說過,在北境斷龍山的地底下,可從來沒人找著過入口。”他突然繃緊身子,“等等,廟外有人!”
我猛地抬頭。
破廟的木門“吱呀”一聲,月光被切出道黑影。
那影子很寬,像座山——筑基修士!
“小豆子,躲供桌底下!”我抄起短刃擋在他身前,靈力順著剛打通的隱元穴往上涌。
可筑基修士的威壓像座山,壓得我膝蓋發軟。
“鐵爺我蹲大牢?也配?”鐵爪劉的聲音從黑影后飄過來,他臉上還帶著白天被城衛抽的耳光印,“這位是我表舅,筑基中期的高手!小雜種,老子要抽了你的筋——”
“閉嘴。”表舅的聲音像鐵塊相撞。
他抬手就是一掌,風刃裹著靈力劈過來。
我咬著牙催“逆脈引氣”,靈力在隱元穴打了個轉,竟讓我歪了半尺——風刃擦著我左肩劃過,在墻上砍出道深溝。
“有點意思。”表舅瞇起眼,“不過筑基以下,再能躲也是——”
“老東西,接招!”老乞丐突然從背后撲上來,手里攥著根燒火棍,結結實實砸在表舅后頸。
表舅踉蹌兩步,反手一甩,老乞丐像片葉子似的飛出去,撞在供桌上。
“爺爺!”小豆子尖叫著要爬出來,我一把按住他的嘴。
“陳缺!”老乞丐吐了口血,燒火棍斷成兩截,“帶著小豆子從后窗跑!這狗日的要殺干凈滅口!”
表舅已經轉過臉來,他的眼睛泛著青灰,像兩潭死水:“敢傷我?你活不過——”
我摸出懷里的玉簡,用盡全身力氣砸過去。
玉簡“砰”地撞在他額頭上,影像突然爆開,血色地圖在他眼前閃了閃。
他愣了一下,我趁機抄起小豆子,撞開后窗。
夜風灌進脖子里,冷得刺骨。
我背著小豆子在野地里狂奔,老乞丐的咳嗽聲被甩在身后。
直到跑過三座荒墳,我才敢停下。
小豆子在我背上抽抽搭搭,我摸到他臉上的淚,比夜露還燙。
“大哥哥,爺爺他...”
“他沒事。”我聽見自己說,可聲音在抖。
老乞丐那口血的顏色,我記得太清楚——黑里透紅,是中了陰毒。
“給。”老乞丐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
我轉頭,見他扶著棵老槐樹,手里攥著那截刻著九曜盟蓮花的玉片,“拿著這個,去北境斷龍山。地圖上那座斷石橋,橋洞下有塊帶龍紋的石頭,搬開就是入口。”
他的聲音輕得像要散了。
我沖過去扶住他,摸到他后背黏糊糊的血——表舅那掌,怕是打斷了他三根肋骨。
“您...”
“我活夠了。”他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可你得活著。讓他們看看,青梧山的火,沒滅。”他摸出個小瓷瓶塞給我,“這是療傷丹,給小豆子吃。我走了,別回頭。”
他轉身往林子里走,身影很快融進夜色。
我攥著瓷瓶,指甲幾乎掐進肉里。
小豆子在我懷里抽噎,我望著遠處忽明忽暗的燈火,突然明白老乞丐說的“光”是什么——不是功法多強,不是修為多高,是哪怕被踩進泥里,也得掙扎著往上長。
“大哥哥?”小豆子仰起臉,眼淚在月光下閃,“我們要去哪?”
我摸出懷里的玉簡,血色地圖還在我腦子里晃。
斷龍山,青銅門,密室...蘇昭說過的話突然浮上來:“我要查父親的死因,得找到幽冥海左護法的密室。”
“去北境。”我把小豆子往懷里攏了攏,“找一座斷石橋。”
夜風卷著荒草的氣味撲過來。
我望著天盡頭的啟明星,它亮得刺眼,像把劍,劈開了夜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