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談會的消息隨著《文匯報》臨時增刊的版塊擴散，傳遍了文藝界、電影界，也傳到了民間。

京城到處都是閑出屁來的胡同大爺大媽，他們驚愕于北電學子集體擁護陳兵的事情，霎時間傳得神乎其神。

傳什么的都有，有說陳兵一聲令下，北電一百五十多名學子集體征討，平定了會議的喧鬧。

也有說專家們爭得面紅耳赤，集體捋臂揎拳要干架，是陳兵做了和事佬，讓學子們動手消弭了一場爭端。

還有什么當場氣住院了一大堆專家學者的，還是陳兵第一時間發現，讓一百五十多名學子背著送進醫院……

不論外界如何紛擾，座談會的內容傳遍了各大制片廠，峨影廠、北影廠和上影廠的領導率先發電支持，不少導演亦都通過媒體渠道發聲。

鑒于業界人士的重視，電影局跟夏儼通了個電話，以影協和文聯的名義邀請各制片廠領導干部商討相關事項。

時間正好來到十月份。

剛過完國慶節，汪揚、謝鐵黎跟申述邁出了北影廠，轉頭還沒走兩步，跟著進了新影廠，一路走到四樓影協的大會議室。

“嗬！”

“干什么一驚一乍的。”

汪揚不滿，申述站在門口道：“長影廠、上影廠、西影廠、珠影廠、峨影廠的領導干部都來了！”

“來這么早！”

會議室坐著十幾號人，都是各廠的正副廠長，汪揚撂平了衣服，抬頭挺胸走了進去。

在場的都是老熟人，部級領導未出面，一個個交談起來，話題自然離不開座談會。

峨影負責生產管理的副廠長袁小坪向汪揚打聽陳兵的消息，話里話外似乎想要調其到川省。

“你呀，就別想了，我還想調呢！”

“這可是一員將才啊，給電視臺拍短片真是可惜了。”

“你也別什么才了，想想上報的主題吧，我們廠去年一整年才4萬多的利潤，愁死我了！”

“哎，你別說，看了座談會的報道，還是要拍娛樂題材，必須得是娛樂片。”

“都知道拍娛樂片，可娛樂片耗錢，電影制度不改，咱們拿什么拍！”

汪揚將話題引向制片廠一年的利潤上，各廠領導頓時叫苦不已！

“老汪他們有部戲要跟香港同志合拍，我上個月還特意跑來問，沒想到被領導轟回去了，跟我說八字還沒一撇！”

那邊，上影廠徐桑褚看了過來，“聽說劇本已經審核過了，你說說到底怎么個合拍法？”

“這事兒還要通過僑辦去聯系，人還沒見著面，我哪知道！”

汪揚吹胡子瞪眼，看徐桑褚有些不順眼，上影廠總是明里暗里跟北影廠爭，連他們的劇本都想搶過去！

“跟香港同志合拍……”袁小坪眼前一亮，認為是條路子，建議道：

“不如咱們多上報點娛樂片的題材，看看部局領導什么反應！”

“不勞你煩心，我們早就定好了！”

不多時，兩道穿著西裝的挺拔身影跟隨王瀾西走了進來，眾人起立，都有些錯愕。

“俞遠同志和傅奇同志也來了！”

“老汪，好久不見！我們前兩天就到了，先去僑辦述職，受夏公之邀，參加今天的會議！”

汪揚連忙起身跟倆人握手。

俞遠是筆名，他本人姓廖，年近六十，戴著一副方框眼鏡非常和藹。

50年代開始擔任香港《文藝報》的主任，56年轉入電影界，先后擔任長鳳新三家影業公司的董事長。

傅奇較為年輕，年近五十，瘦瘦高高，長相俊朗，是這一時期長城的經理，電影業務的主要負責人。

很快，夏儼也到了。

影協、部局領導，各大制片廠廠長和香港左派電影人坐到了一塊。

會議議程主要討論北電的座談會，討論明年電影拍攝的方向。

香港兩名代表連連點頭，一致認為這位陳兵同志的主張與他們剛定下的方針符合。

年初，廖公定下的三年36部創作計劃，讓左派公司多往祖國大陸拍攝。

徐桑褚多次打斷會議，連連叫苦，汪揚嗓音最大，與其針鋒相對。

王瀾西出面講了兩句，平息了一場爭吵。

原因是香港電影人是為了探索新型合拍方式而來，而這一方案由北影廠先行提出，上影廠早已失去了機會。

徐桑褚打定主意，回頭讓謝進找陳兵說說看，也出一部合拍題材的劇本。

袁小坪同樣打著主意，都想在合拍片模式下闖出一條新出路。

他舉起手道：“時值十月，今年也快結束了，部局領導們都在，咱們不如說一說明年的拍攝題材吧！”

各制片廠的領導顯然有備而來，說著便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掏出了文件。

王瀾西和電影事業局的陳波相互看了一眼，隨即示意秘書將文件都收上來。

倆人跟夏儼湊到了一塊，邊看邊討論，那邊秘書也在做統計。

“老汪，你們明年打算拍多少部娛樂片，竟然上報了這么多娛樂題材！”

“老徐，一口氣報了二十多部，你們上影能吃得下么！”

“……”

秘書統計完，面若便秘，在領導的催促下才緩緩道：“幾個制片廠一共上報了150多個題材，其中三分之一都是娛樂片類型。”

三人有些驚訝，座談會大力倡導拍攝類型片，沒想到各廠領導支持的不少！

王瀾西嚴肅道：“同志們，上報題材可不是兒戲，這還不是正式會議，你們可得想清楚！”

這可不是小事，去年各制片廠嚴格按照“631”的原則上報，即現實題材六成、革命歷史題材三成、娛樂題材一成。

這也是這一時期的電影拍攝方針。

徐桑褚輕笑道：“那不管，北影能做合拍片試點，他們拍的正是娛樂片，憑什么各廠不能多報？”

“哎，話不能這么說，拍攝娛樂片是要大投資的，況且你看都沒看我們廠的計劃，憑什么瞎說！”

袁小坪拍著桌子，“今天中影的人沒來，不然該探討發行制度，一部70萬固定了三十年，各廠都快維持不下去了！”

“各廠應該有自主經營權，我們生產的影片要讓我們自己發行！”

“對，還有版權問題，也該議一議！”

說著又開始叫嚷，部局領導非常頭疼，都是些老同志，只能先任由他們吵。

這場小會議在爭吵中結束，題材上報引起了部局領導的重視，關于電影體制改革的呼聲也不容小覷。

王瀾西和陳波商議，等新年開個茶話會，把各單位叫齊了再行探討。

會議結束后，廖一源和傅奇跟著來到北影廠，申述找來劇本，一起進了廠長辦公室，直接把門一關。

汪揚親自泡了茶，各自倒了一杯，笑道：“哎呀，你們舟車勞頓，也沒好好招待，先喝茶！”

“客氣啦！”

廖一源擺擺手，傅奇隨即講述白俄大力士，笑著稱故事讓他想起了電影《精武門》。

“劇本還沒看，但小說我們在僑辦都看，寫得好！”

“廖公都夸了，這一時期，各國人民正需要一部暴打白俄人的電影哩。”

“他還看過這位小陳同志的文章，非常同意文章里電影出海的說法。”

“對，除了這部劇本，他還提議少林寺和太極拳的題材，弘揚家國情懷！”

汪揚正抿著茶，聞言驚訝地看了過來，差點沒燙著！

申述和謝鐵黎也奇了，此前陳兵提了三個題材，另外兩部正是與少林和太極相關！

“如此巧合！”傅奇站了起來。

“這小陳同志在哪？”

……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老老實實地在北電待了一段日子。

陳兵向盧孟申請了一筆經費，以影協的名義委托電影出版社，將他編寫的短片分析集派發到每一位學生手上。

當老師的時間忙碌又充實，每日迎著老師學生們復雜的目光，陳兵還有些享受！

他和曾唸平的課程主要集中在攝影系、導演系和美術系的學生。

倆人負責講解短片分析集上的內容，陳兵偶爾還在世界電影史課程上露露面，跟影協的編輯講講各國的電影發展。

鑒于學院經費暫時有限，無法搭建起獨立的拉片室，他還給美術系設計班的學生們講解“故事板”的繪圖過程。

這一舉動竟然引起了繪景班學生的不滿！

美術系分設計和繪景班，后者的專業方向是布景繪制、天幕彩繪，整天拿著油漆桶涂涂涂，導致該班的學生無比困惑。

該班的學生中后來也出了幾位有名的導演，馮小寧、尹力、何群等人。

于是，在某人的授意下，學生們繞過學校，集體向教育司上書，要求與設計班上同樣的課程！

校領導得到批復，很快調整了繪景班的學習方向，同時也開始留意陳兵的動向，思考讓他留任教的決定是否正確……

這才剛開學不到兩周的時間，太能折騰了！

這日上午。

龔雪，王福林、梁曉生、趙素型來到朱辛莊，在鄭囯恩處得知陳兵有堂分析課，于是先在校園里閑逛起來。

大禮堂，陳兵將《口吃》的拷貝拿了出來，給三個系的學生們放映，一時引起了強烈的討論。

幾部短片中，《口吃》無疑最具人文關懷，相比起《窗外》更能戳中文藝青年的關注點。

“走走，咱們老地方討論。”

由于學生們討論聲一輪蓋過一輪，陳兵引著他們離開禮堂，來到了校園的荷花池。

這可是一個好地方，后來拍攝了不少電視劇，最知名的莫過于還珠里的大明湖畔！

不僅如此，還珠的內場戲都是在朱辛莊的攝影棚拍的。

可惜，表演系的學生不在朱辛莊……

“男主角是表演系的周里京吧，演技真好！”

“女演員也很漂亮，哎以前怎么沒見過。”

“老師，你應該將這部寫成文學作品，一定比現在大多數小說有內涵！”

陳兵咳了咳，提醒道：“這是拉片分析課，不要討論無關話題，談談你們的分析！”

張藝某將手舉得高高的，顯然有話想說。

陳愷戈也不甘示弱，直接站起來道：“片子的畫面構圖多為對稱式結構，給人以平衡穩定，正好對應主角生活平淡，為人自閉，其中有不少推拉鏡頭象征著男主渴求交流的想法！”

陳兵點點頭，又讓張藝某起來，他道：“我倒是覺得畫面的色彩很有意義，主人公無論在家中還是街道外始終處于畫面的陰暗處，恰好說明了面對世事不敢嘗試的性格。”

“分析得都不錯，咱們這一堂課一周只上兩次，沒想到你們已經可以看出了畫面構圖和色彩處理當中的導演意圖！”

陳兵點著頭。

學生們越發上道，曾唸平這段時間也適應了教學節奏，自己完全可以抽身離開，開啟下一階段，繼續干電影！

“跟導演系的同學不同，我就是靠死記！”張藝某撓著頭憨憨一笑，接著道：“陳兵老師，您看過那么多本書，能不能推薦一本電影理論的書籍？”

陳兵笑了笑，介紹了一本英語理論書，自然是他點名特意讓馬可穆勒引進的，早已加入到朱辛莊圖書室。

《電影語言的語法》，張藝某后來多次在公開場合提到這本書。

跟著又有不少學生站起來講對于短片的看法，導演系的胡梅注意到片尾鏡頭的暗示，看出了有愛情萌芽元素。

胡梅日后第一部執導的電影正是愛情片，對于這方面敏感。

與陳大導老謀子相似，胡梅跟李紹紅堪稱北電78班女導演中的臥龍鳳雛。

新世紀翻拍的新青樓先是找的胡梅，后來演員選定，胡梅不滿。于是投資商又找了李紹紅。

也是邪乎，李紹紅拍什么都喜歡加點邪典元素。

新青樓沒拍成，胡梅在十年后又得到了拍攝紅樓夢電影的機會，拍了一部金玉良緣。

總的來說，電視和電影都是非常爛的改編，這兩位雙雙翻車。

“盧院長開學說了，敢談戀愛就要讓學生畢業分配時‘孔雀南北飛’，你放給我們看，算不算違反了校規！”

陳大導趁機起來吟詩，這時期致橡樹還未公開發表，但是舒婷跟《今天》的那群人走得近，陳愷戈竟然吟了兩句！

都是年輕火氣大的年輕男女，哪能經得起這個！

“哎哎，陳兵老師的年齡也跟咱們差不多，肯定也向往愛情啊！”

話題越來越歪，不少女學生公然拿老師開玩笑，陳兵板著臉，正想重振師風，忽瞥見荷花池對岸有道靚麗的身影抬起了頭，看著他笑。

龔雪穿著一身素色長裙，棉布裙被風吹起了褶皺，正用手輕撥弄著荷葉，氣質溫婉，像水墨畫里走出來的人。

他連忙宣布下課，學生們一哄而散，跑了幾步來到對岸。

“雪姐，你怎么來了！”

左右無人，陳兵直接上手，龔雪瞪著眼睛，略帶薄嗔，用手輕輕撥開。

嘖！

“你面子大！不單單我來了，王導、小梁和趙編輯都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