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的裂痕
日子像云溪河的水,表面平靜地流淌,底下卻藏著看不見的暗流。
支教期滿的通知,像一片秋葉,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林夏的辦公桌上。
與此同時,沈默也收到了一封來自縣醫院的邀請函。蓋著鮮紅的印章,上面清晰地寫著:誠聘沈默醫生為我院骨干醫師。待遇優厚,發展平臺廣闊。
兩份薄薄的紙張,卻重若千鈞,壓在各自的心頭。
城市的母校發來了熱情的召喚,許諾重點中學的教職,還有父母在電話里殷切的期盼,字字句句都是“回來吧”。
而云溪鎮呢?
這里有清晨灶間飄出的番茄面香,有課桌椅旁叮當的敲擊聲,有孩子們純真依戀的目光,有雨后青石板路上彌漫的草木清氣……
還有隔壁診所里,那個沉默如山的男人。
他笨拙的溫柔,他深藏眼底的悲憫,他偶爾彎起的唇角,他講述母親時眼底閃爍的微光……早已像藤蔓,深深扎根在她心底。
夜色如水。
月光清冷地灑在云溪河畔,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們沿著熟悉的青石板路漫步,卻失去了往日的寧靜。
沉默像一條無形的河,橫亙在兩人之間,越來越寬,越來越深,幾乎要將人淹沒。只有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林夏終于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墨藍色的夜空,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
“我……想留下。”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可是沈默,我爸媽……他們只有我一個女兒。他們在等我回家。”
她轉過頭,看著身旁沉默的男人。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緊繃的下頜線顯示出他內心的波瀾。
沈默低著頭,目光落在腳下被月光照亮的青石板上,仿佛要將其看穿。
良久,久到林夏以為他不會開口時。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指。
他的手掌寬大、溫熱,卻帶著一種微微的顫抖,力道大得幾乎讓她感到疼痛。
那三個字,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帶著沙啞的顆粒感:
“我……舍不得。”
聲音很輕,卻像一塊巨石,重重砸在林夏的心湖,瞬間激起滔天巨浪。
所有強裝的鎮定,所有理智的權衡,在這三個字面前,潰不成軍。
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驚人,清晰地映著她的影子,里面盛滿了毫不掩飾的眷戀和痛楚。那眼神,像一張溫柔的網,牢牢地困住了她。
他們沒有回家。
沈默拉著她,爬上了診所那低矮的屋頂。
小小的瓦頂,成了他們最后的堡壘。夜風帶著涼意吹過,四周是田野里此起彼伏的蛙鳴,像一首不成調的送別曲。
他們并肩坐著,誰也沒有說話,只是仰頭望著星空。
繁星點點,像無數細碎的眼睛,沉默地注視著人間的悲歡離合。
林夏一顆一顆地數著,仿佛這樣就能讓時間慢下來,再慢下來。
沈默安靜地陪著她,偶爾指向一顆特別亮的星,低聲說:“那顆。”
他的肩膀緊挨著她,傳遞著無聲的依靠和溫暖。
夜,在蛙聲與星光中流逝。
遠處傳來第一聲雞鳴,天邊開始泛起一絲魚肚白。
晨曦,像一層薄薄的、青灰色的紗,悄無聲息地漫了上來。
先是染亮了天際線,然后一點點爬上山巒的輪廓,最后,終于漫過了診所那扇小小的、熟悉的窗欞。
冰冷的晨光,無情地宣告著夜晚的終結。
也宣告著,離別的時刻,終究是到了。
別離的車站
云溪鎮的小站臺,簡陋而冷清。
空氣里彌漫著清晨的濕氣和離愁。
林夏的行李不多,一個箱子,一個背包。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
沈默送她到站臺。
他今天穿了一件干凈的襯衫,頭發也仔細梳過,但眼底的血絲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疲憊,泄露了昨夜的無眠。
兩人面對面站著,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沉默在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汽笛聲尖銳地響起,像一聲催促的哀鳴。
列車員在喊:“去省城的,上車了!”
沈默忽然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用軟布仔細包著的東西。
打開,是一只溫潤古樸的玉鐲。玉色清透,帶著歲月沉淀的光澤。
“這是我母親留下的。”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她說……要留給最重要的人。”
他拉起林夏的手,小心翼翼地將玉鐲套進她的手腕。
玉鐲帶著他掌心的微溫,貼上她微涼的皮膚,沉甸甸的。
“林夏,”他看著她的眼睛,目光深邃,仿佛要將她刻進靈魂深處,“我等你。”
沒有華麗的承諾,只有最樸素的三個字。
“我等你。”
林夏的眼淚瞬間決堤,洶涌而出。她用力點頭,喉嚨哽得發不出聲音,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點頭。
汽笛再次長鳴,列車門即將關閉。
她猛地抽回手,轉身沖進了車廂。
車門在她身后“哐當”一聲合攏。
列車緩緩啟動,發出沉重的轟鳴。
站臺上,沈默的身影在視野里迅速變小、模糊。
林夏撲到車窗邊,淚眼模糊中,看到那個穿著白襯衫的身影,在列車加速的瞬間,突然不顧一切地追了上來!
他跑得那樣快,那樣急,仿佛要掙脫地心引力。
他竟甩掉了腳上的鞋,赤著腳,在冰冷的、布滿碎石的水泥站臺上狂奔!
風灌進他敞開的襯衫,頭發被吹得凌亂。他不管不顧,目光死死鎖住她的車窗,奮力奔跑著,手臂徒勞地向前伸著,像是要抓住什么。
“沈默——!”林夏拍打著車窗,失聲痛哭。
站臺上的工作人員驚呼著試圖阻攔。
可他像瘋了一樣,眼里只有那扇越來越遠的車窗,只有車窗后那張哭泣的臉。
雨,毫無征兆地再次落下。
冰冷的雨點打在他奔跑的身影上,打濕了他的頭發、他的襯衫。
雨水和淚水模糊了林夏的視線。
她看著那個赤腳在雨中狂奔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最終,被無情的雨幕徹底吞噬、淹沒。
只剩下冰冷的鐵軌,空蕩的站臺,和天地間一片蒼茫的雨簾。
列車飛馳。
林夏癱坐在座位上,手腕上的玉鐲冰涼。心口像是被掏空了一個大洞,冷風呼呼地往里灌。
巨大的悲傷和絕望席卷了她。
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在布滿水汽的車窗上,用力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個電話號碼。
指尖冰涼,字跡很快被新的水汽覆蓋,變得模糊不清。
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她頹然靠回椅背,閉上眼睛。
決絕的淚水,無聲地滑落。
她用最殘忍的方式,切斷了自己與那個小鎮,與那個赤腳在雨中狂奔的男人之間,最后一絲可見的聯系。
只留下手腕上那圈溫潤的玉鐲,和心底一片荒蕪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