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廣場的狼藉尚未清理干凈,濃重的血腥與焦糊氣味如同不散的陰魂,頑固地盤桓在蒼狼王庭的上空,壓得人喘不過氣。青色妖焰的余悸、黑冰臺秘衛(wèi)如鬼魅般的突襲與撤退,這兩塊投入權(quán)力深潭的巨石,在王庭最核心、最隱秘的金帳之內(nèi),激起了滔天巨浪。而風暴的中心,毫無意外地鎖定在云湛——這個來自南方、身懷詭異虎符的年輕奴隸身上。
金帳之內(nèi),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巨大的牛油火盆熊熊燃燒,跳躍的火光映照著一張張或鐵青、或陰沉、或驚疑不定的面孔。北陸蒼狼王庭的大可汗,阿史那·咄吉,端坐在鋪著整張雪白巨熊皮的汗位之上。他年約五旬,身材魁梧如雄獅,飽經(jīng)風霜的臉龐如同刀劈斧鑿,深刻著威嚴與歲月的痕跡。濃密的虬髯幾乎遮住了下半張臉,唯有一雙眼睛,此刻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銳利得如同鷹隼,掃視著帳中諸人。
“秦人!”阿史那·咄吉的聲音低沉,卻蘊含著火山爆發(fā)前的地動山搖,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鼓槌敲在眾人心上,“竟敢!在本汗的金帳前!在本汗的祭天大典上!殺人!放火!劫掠!”他猛地一掌拍在堅硬的紫檀木扶手之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整個金帳似乎都為之震顫。
“這是對我蒼狼王旗的踐踏!是對長生天庇佑的北陸草原的褻瀆!是對本汗——阿史那·咄吉——最赤裸裸的挑釁!”他胸膛劇烈起伏,虬髯無風自動,顯是怒到了極點。“召集!立刻召集!咄苾!兀術(shù)大薩滿!還有你們幾個!”他布滿老繭的手指,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點向帳下侍立的三位身披重甲、氣息彪悍如猛獸的葉護(部落首領(lǐng)兼軍事統(tǒng)帥)——執(zhí)掌金狼衛(wèi)的頡利發(fā)葉護、統(tǒng)領(lǐng)王庭鐵騎的處羅葉護、以及負責王庭戍衛(wèi)的始畢葉護。
命令如同離弦之箭,迅速傳遞下去。很快,金帳厚重的氈簾被掀開,帶著一身肅殺之氣的王子咄苾率先大步而入,他年輕氣盛的臉上毫不掩飾對云湛的厭惡與殺意。緊隨其后的,是兀術(shù)大薩滿。他換下了祭祀時的羽衣骨飾,穿著一身深灰色的薩滿常袍,手中依舊緊握著那根頂端鑲嵌暗青寶石的骨杖,臉色比帳外的夜色還要陰沉,渾濁的眼中精光閃爍,如同潛伏在深淵中的兇獸。三位葉護也魚貫而入,甲胄鏗鏘,目光沉凝,如同三座隨時準備噴發(fā)的火山。
沒有多余的寒暄,阿史那·咄吉如寒冰般的聲音直接切入核心:“祭祀大典的異變,金帳前的刺殺!兀術(shù)大薩滿,你是長生天的代言人,你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那個南蠻小子云湛,和他身上的東西,到底是什么來頭?!”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兀術(shù)身上。他是定調(diào)的關(guān)鍵。
兀術(shù)緩緩上前一步,枯瘦的身軀在金帳搖曳的火光下卻投下巨大的陰影。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仿佛帶著祭壇煙火的余燼和亡魂的嘆息。他渾濁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停留在阿史那·咄吉臉上,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擊靈魂:
“大可汗,諸位葉護,咄苾王子。”他微微頷首,骨杖頂端那暗青色的寶石,在火光映照下,內(nèi)部似乎有霧氣不安地翻騰了一下。“昨夜之變,非比尋常。那青色的妖焰,并非凡火,而是天地間最本源、最混亂的能量被強行點燃、扭曲的顯化!”
他干枯的手指指向金帳外祭壇的方向,語氣愈發(fā)凝重:“一切的源頭,皆在于那云湛!就在老朽溝通天地,將全部精神與力量灌注于共鳴石板,祈求長生天垂憐的剎那——一股沛然莫御、狂暴無比、充滿古老毀滅氣息的無形能量,以那云湛為中心,驟然爆發(fā)!”
兀術(shù)的眼神變得深邃而神秘,仿佛穿透了時空的迷霧:“那股力量……它瞬間撕裂了老朽與十二位薩滿共同構(gòu)建的、溝通長生天的神圣能量場!如同巨獸闖入精密的蛛網(wǎng)!圣火受其牽引、污染,故而化為那象征不祥與災禍的妖異青焰!而更令老朽驚駭?shù)氖恰彼偷嘏e起手中的骨杖,讓那頂端的暗青寶石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老朽這‘通幽之骨’(他第一次為法杖頂端寶石命名),乃上古異獸遺骸所化,能感應天地間最精純、最強大的能量波動!在那股能量爆發(fā)的瞬間,‘通幽之骨’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共鳴!那幽藍之光,絕非尋常反應!它指向的……是一個只在歷代大薩滿間口耳相傳、諱莫如深的古老預言!”
“預言?”阿史那·咄吉濃眉緊鎖,身體微微前傾,眼中怒火稍斂,被一種更深沉的忌憚和探究所取代。咄苾王子也豎起了耳朵,三位葉護更是屏住了呼吸。
“是!”兀術(shù)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莊重,“那預言提及了‘天傾之禍’!古老的羊皮卷上,用早已失傳的符文記載著:‘當星辰的軌跡陷入混亂,當大地深處的青銅發(fā)出悲鳴,當承載著毀滅與重鑄之力的鑰匙現(xiàn)世……天穹將傾覆,大地將沉淪,生靈涂炭,萬靈哀嚎!’而這鑰匙,也被稱為‘青銅之鑰’!預言中描述,當‘青銅之鑰’的力量被喚醒時,會有異象顯化,天地能量為之扭曲!這與昨夜青焰沖天、‘通幽之骨’共鳴的景象……何其相似!”
金帳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火盆中木柴燃燒的噼啪聲。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壓力讓人窒息。天傾之禍?青銅之鑰?這些詞語如同來自遠古的喪鐘,敲在每個人的心頭。
兀術(shù)渾濁的目光再次投向阿史那·咄吉,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大可汗!云湛此人,以及他身上的那件器物,就是這預言中的‘變數(shù)’!是那柄可能帶來滅世災禍的‘青銅之鑰’!那股力量……老朽昨夜親身感受,狂暴、混亂、充滿了毀滅的氣息!它若失控,足以將整個王庭、乃至整個草原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話鋒一轉(zhuǎn),眼中卻又流露出一絲近乎瘋狂的灼熱:“然,福禍相依!預言也暗示,這‘青銅之鑰’,同樣蘊藏著逆轉(zhuǎn)乾坤、對抗‘天傾之禍’、甚至改變草原命運的無上偉力!若能掌控它,解讀其中蘊含的長生天的旨意與奧秘……我蒼狼王庭,或?qū)⒂瓉砬八从械妮x煌!甚至……成為這片大地真正的主宰!”
兀術(shù)猛地頓住骨杖,發(fā)出沉悶的“咚”聲,如同敲定了基調(diào):“因此,老朽以長生天之名,以歷代大薩滿的傳承為證,懇請大可汗:必須立刻控制云湛!收繳那件‘圣物’(他刻意強調(diào)了這個詞)!由薩滿祭壇接手,進行最深入、最徹底的研究和‘凈化’儀式!唯有如此,才能解讀天意,辨明這‘青銅之鑰’的本質(zhì),是將其化為守護草原的神兵,還是……在其釀成大禍前,將其徹底封印!”
兀術(shù)的話如同驚雷,在金帳內(nèi)炸響。恐懼與貪婪,這兩種最原始也最強大的欲望,在每個人的眼中交織、翻滾。
“父汗!”王子咄苾幾乎是立刻跳了出來,年輕英俊的臉龐因為激動和戾氣而顯得有些扭曲,聲音尖銳地蓋過了兀術(shù)話音的余韻,“兀術(shù)大薩滿說得對!這南蠻子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災星!掃把星!您想想朔方部!整整一個大部啊,幾千勇士,婦孺老幼,不就是因為收留了他,才被秦人的妖兵找到借口,一夜之間屠戮殆盡,連草場都被燒成了白地嗎?!現(xiàn)在可好,他不僅把災禍帶到了朔方部,還把這秦人的妖兵直接引到了我們王庭的心臟!引到了您的金帳面前!長生天降下青色火焰示警,這還不夠清楚嗎?!”
咄苾激動地揮舞著手臂,指向帳外,仿佛那沖天的青焰還在燃燒:“留著他?留著他就是給王庭埋下一顆隨時會炸毀所有人的天雷!父汗!不能再猶豫了!應該立刻將他拖到祭壇前,用最鋒利的彎刀砍下他的頭顱,用他骯臟的血獻祭給長生天,平息上蒼的怒火!至于他懷里那件邪物——”他眼中閃過狠厲的光芒,“就該丟進圣火里,燒成灰燼!或者讓兀術(shù)大薩滿用最強大的咒文,把它徹底毀掉!永絕后患!”他看向虛空,仿佛云湛就在眼前,眼神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赤裸裸的殺意。
咄苾的話如同火上澆油,讓帳內(nèi)的氣氛更加緊繃。三位葉護交換著眼神,頡利發(fā)和處羅眉頭緊鎖,顯然對咄苾的激進有所保留,而始畢葉護則微微頷首,似乎認同王子的部分觀點。
就在這殺意彌漫的時刻,一個沉重而堅定的聲音在金帳門口響起:
“大可汗!兀術(shù)大薩滿!咄苾王子!”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鐵木格魁梧的身軀如同一座鐵塔,矗立在氈簾旁。他顯然剛剛趕到,額角還帶著奔跑后的汗珠,左肩包裹著厚厚的麻布,隱隱滲出血跡——那是昨夜為救云湛留下的刀傷。他無視帳內(nèi)凝重的氣氛和咄苾王子投射過來的冰冷目光,大步走到金帳中央,單膝重重跪地,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抬起頭,古銅色的臉龐剛毅無比,眼神坦蕩而灼熱,直視著王座上的阿史那·咄吉。
“云湛是我的安答!是我鐵木格在長生天和先祖英靈面前歃血為盟的兄弟!是生死與共的親人!”鐵木格的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真誠和力量,“他身上背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命運,更是整個朔方部血海深仇的鐵證!那件東西,不是什么邪物,是秦人為了搶奪它,屠殺我朔方部數(shù)千無辜族人的罪證!是秦人罪惡的見證!”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至于云湛本人,大可汗!他絕非災星!他是在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是在荒原狼群口中活下來的真正勇士!他的箭術(shù),連最矯健的雪鷹也能射落!他的意志,比阿爾泰山最堅硬的巖石還要堅韌!秦人為何如此懼怕他?為何不惜派出最精銳、最詭秘的黑冰臺,深入我王庭腹地也要搶奪他、甚至殺他?正因為他們知道他的價值!知道他所掌握的秘密和力量,會威脅到他們!他們是怕了!”
鐵木格的目光掃過兀術(shù)和咄苾,帶著一種草原男兒特有的倔強:“如果我們因為恐懼未知,因為秦人的一次突襲,就聽信讒言,處死我們的勇士,毀掉對抗秦人的關(guān)鍵證物和力量,那才是真正自斷臂膀,親者痛仇者快!請大可汗明鑒!我們應該保護云湛,讓他將所知的秦人情報和盤托出,利用他的力量,磨礪我們的刀鋒,向秦人討還朔方部的血債!而不是將刀鋒指向自己的兄弟!”
鐵木格的話語擲地有聲,充滿了兄弟情義和復仇的火焰。帳內(nèi)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咄苾王子臉色鐵青,正要反駁,卻被阿史那·咄吉一個抬手制止了。
而在金帳厚重的帷幕之后,一道纖細的身影如同融于陰影中的靈狐,靜靜地佇立著。阿史那·月輪,大可汗最聰慧也最神秘的女兒。她并未正式列席這最高層的會議,但金帳內(nèi)的一字一句,都清晰地傳入她敏銳的耳中。她秀美的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思索的薄霧,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懸掛的一枚溫潤白玉佩。兀術(shù)關(guān)于“天傾之子”和“變數(shù)”的說法,在她心中激起了漣漪。她并不完全相信那虛無縹緲的預言,但昨夜那毀天滅地般的青色妖焰和“通幽之骨”的共鳴,是實實在在發(fā)生在她眼前的。
‘災星?或是救星?’月輪在心中低語。咄苾的殺意太過淺薄,鐵木格的情義固然感人,卻也失之沖動。她看到的,是云湛身上那無法估量的潛在價值——那件能引發(fā)天地異象的“青銅之鑰”本身,以及他作為一個能從秦人黑冰臺追殺下逃出生天、深入北陸腹地的南方人,所必然掌握的關(guān)于秦人核心機密、南方地理、乃至那神秘莫測的機關(guān)術(shù)的情報。毀滅?獻祭?那是最愚蠢、最浪費的選擇。
她悄然退后幾步,招來一名絕對忠誠、面容普通到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侍女,低聲而清晰地吩咐了幾句。侍女微微頷首,身影很快消失在王帳區(qū)的陰影里。月輪的目光再次投向金帳的方向,她知道,自己那傾向于“控制、利用、榨取情報”的看法,很快就會通過最隱秘的渠道,傳遞到父汗的耳邊。她要的,是在風暴中為那個有趣的“變數(shù)”,爭取一線生機,也為王庭,保留一個可能的關(guān)鍵棋子。
金帳內(nèi),阿史那·咄吉坐在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熊皮寶座上,粗壯的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冰冷的紫檀木扶手。那“篤、篤、篤”的聲音,在寂靜的帳內(nèi)顯得格外清晰,如同戰(zhàn)鼓的倒計時,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他那雙深沉如淵的眼眸,銳利的光芒在怒火、忌憚與貪婪之間反復流轉(zhuǎn)。
他忌憚昨夜虎符爆發(fā)出的那股毀天滅地般的未知力量。青色妖焰焚燒天穹的景象,如同噩夢烙印在他腦海。他更忌憚能如此精準追蹤這股力量、并膽敢深入王庭腹地如入無人之境的黑冰臺秘衛(wèi)!這些神出鬼沒、裝備精良、手段狠毒的秦遺族爪牙,證明了對手的可怕情報能力和滲透能力,也暴露了王庭防御的漏洞。這股力量,對王庭是致命的威脅。
然而……另一個聲音,一個更加強烈、更加誘人的聲音,在他心底瘋狂吶喊!那股力量!那被稱為“青銅之鑰”、可能與“天傾之禍”預言相關(guān)的力量!還有云湛——這個來自南方、能引來黑冰臺不惜代價追殺的年輕人——他腦子里裝著什么?秦人最核心的機關(guān)術(shù)奧秘?傳說中埋藏著前朝無盡寶藏和長生秘密的地宮線索?甚至……是控制那毀天滅地力量的方法?
作為統(tǒng)領(lǐng)蒼狼王庭、志在統(tǒng)一草原、甚至覬覦南方的雄主,阿史那·咄吉骨子里是一個冷酷的實用主義者和野心家。毀滅?那是最下策!將可能的力量和情報付之一炬,只會便宜了敵人,也斷絕了自己的可能。掌控!榨取!利用!這才是王道。將未知的危險,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將其轉(zhuǎn)化為刺向敵人的利刃和壯大自身的養(yǎng)料!
鐵木格的兄弟之情?固然值得嘉許,但在這等關(guān)乎王庭存續(xù)與未來的大事面前,太過渺小。兀術(shù)大薩滿的“凈化”與“研究”?正合他意,既能控制風險,又能探尋奧秘。咄苾的喊打喊殺?太過魯莽短視。月輪那尚未正式傳達、但他已能猜到的“利用”之策?則深得他心。
權(quán)衡的砝碼,最終重重落在了“掌控”一端。
阿史那·咄吉敲擊扶手的手指猛地停住!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瞬間刺穿了帳內(nèi)所有的嘈雜與等待。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如同金鐵交鳴般的決斷,清晰地傳遍金帳每一個角落:
“鐵木格!”
鐵木格猛地挺直了脊背,目光灼灼地望向王座。
“你的兄弟之情,本汗知曉。草原男兒,重情重諾,此乃立身之本。”阿史那·咄吉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然——”
這一個“然”字,如同冰水澆頭,讓鐵木格的心猛地一沉。
“事關(guān)王庭安危,關(guān)乎長生天旨意,絕非兒戲!”阿史那·咄吉的目光轉(zhuǎn)向兀術(shù),“兀術(shù)大薩滿通曉天地,所言‘變數(shù)’之論,不可不察。那‘圣物’之力,詭異莫測,不可流落在外,更不可再引發(fā)昨夜那般災禍!”
他最終拍板,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云湛,暫由薩滿祭壇看管!嚴加囚禁,非大薩滿之令,任何人不得探視!若有閃失,看守者提頭來見!”
“至于那件‘圣物’——”他看向兀術(shù),“即刻收繳,交由兀術(shù)大薩滿親自保管,在祭壇圣地之內(nèi),進行最嚴密的研究與……凈化儀式!務必要探明其根源,解讀長生天的旨意!”
“王庭衛(wèi)隊!”他的目光掃向三位葉護,尤其是負責戍衛(wèi)的始畢葉護,“自今日起,提升至最高戒備!金帳區(qū)域,薩滿祭壇,增派三倍精銳!所有出入人員,嚴加盤查!派出最精銳的鷹騎斥候,以王庭為中心,向南、向西、向東,輻射千里!嚴密監(jiān)視所有可疑動向,尤其是南方邊境!一只秦人的老鼠,也不許再溜進來!”
最后,他看向咄苾王子,眼神深邃:“至于秦人……處羅葉護!”
“在!”處羅葉護踏前一步。
“挑選最機敏、最強硬的使者,帶上昨夜留下的黑冰臺秘衛(wèi)尸體和他們那些妖蜂殘骸!去!找到秦人在北境的主事者!嚴厲譴責他們的暴行!告訴他們,蒼狼王庭的怒火,需要用鮮血和土地來平息!但……”阿史那·咄吉的聲音頓了一下,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在眼底掠過,“暫不全面開戰(zhàn)!嚴令各部,未得王令,不得擅自南下尋釁!違令者,部族首領(lǐng)梟首示眾!”這最后一句的妥協(xié),暴露了他對秦人隱藏力量深深的忌憚,以及對整合內(nèi)部、積蓄力量所需時間的清醒認知。
命令如山,轟然落下。鐵木格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張了張嘴,還想再爭辯,卻被阿史那·咄吉那冰冷無情的眼神徹底凍結(jié)。兀術(shù)大薩滿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握著骨杖的手,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咄苾王子則重重地哼了一聲,顯然對未能立刻處死云湛極為不滿,但也只能低頭領(lǐng)命。
風暴眼的命運,就此被決定。
薩滿祭壇位于王庭深處,背靠著一片被稱為“禁地”的古老石林。這里的氣氛常年肅穆陰森,空氣中彌漫著草藥、獸血和焚香混合的奇異味道,隱隱能聽到深處傳來低沉怪異的吟唱和鼓點。關(guān)押云湛的石牢,并非普通地窖,而是在祭壇區(qū)域邊緣,深入地下的一個天然巖洞改造而成。
入口極其隱蔽,在一塊刻滿模糊符文的巨大巖石后面,由兩名身披重甲、眼神銳利如鷹隼的王庭金狼衛(wèi)把守。沿著狹窄、陡峭、僅容一人通過的濕滑石階向下十余丈,空氣驟然變得陰冷潮濕,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和一股淡淡的、類似鐵銹的陳舊血腥氣。
石牢不大,四壁皆是堅硬冰冷的黑色巖石,粗糙無比,觸手生寒。石壁上,用暗紅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顏料(混合了獸血、礦物粉末和某種特殊草藥汁液),刻畫著密密麻麻、扭曲盤繞的古老符文。這些符文形態(tài)詭異,既像眼睛,又像扭曲的蟲子,在石牢角落唯一一盞微弱搖曳的獸脂油燈映照下,散發(fā)著令人不安的、邪異的氣息。地面凹凸不平,角落里鋪著薄薄一層發(fā)霉的干草,便是唯一的“床鋪”。一個散發(fā)著餿味的破木桶放在另一角。
沉重的、包裹著厚厚鐵皮的木門關(guān)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光線和聲音。云湛被粗魯?shù)赝屏诉M來,鐐銬摩擦著冰冷的巖石地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他踉蹌了一下,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胸口那枚被強行搜走的虎符留下的位置,仿佛還在隱隱作痛,殘留著昨夜那灼燒靈魂般的滾燙感。石壁上的符文,如同無數(shù)只冰冷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無聲地注視著他,帶來一種無形的、令人心神不寧的壓力。門口除了守衛(wèi)的腳步聲,兀術(shù)大薩滿更是在石牢入口施加了某種用新鮮獸血和研磨成粉的奇異草藥繪制的禁制符文,散發(fā)著微弱卻持續(xù)的能量波動,如同無形的鎖鏈纏繞著整個空間。
寂靜,是這里的主宰,也是最能消磨意志的酷刑。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只有獸脂油燈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提醒著時光的流逝。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時辰,也許是一天,沉重的鐵門伴隨著刺耳的摩擦聲,再次被打開。
兀術(shù)大薩滿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換了一身深紫色的薩滿袍,袍子上用銀線繡著更為繁復的星圖與獸紋,顯得更加神秘而威嚴。他獨自一人,手中沒有骨杖,只有一個小小的、雕刻著骷髏鳥頭的黑色陶罐。他緩步走入石牢,那枯槁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移動的陰影。金狼衛(wèi)在他身后無聲地關(guān)上了鐵門。
兀術(shù)渾濁的目光落在云湛身上,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似乎想穿透他的皮肉,直視他的靈魂深處。他并未立刻開口,而是在石牢中央盤膝坐下,將那黑色陶罐放在身前。
“云湛,”兀術(shù)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撫慰人心的韻律,與他祭祀時的尖厲判若兩人,“我知道,你心中充滿了怨恨、恐懼和不解。昨夜之事,非你所愿,那力量……也非你所能掌控。”
他緩緩打開黑色陶罐的蓋子,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濃郁草藥甜香和一絲腐敗氣息的味道彌漫開來。他用枯瘦的手指捻起一小撮罐中暗綠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投入油燈微弱的火苗中。
“嗤……”
一股淡青色的煙霧裊裊升起,迅速在狹小的石牢內(nèi)擴散。這煙霧帶著一種奇異的甜膩感,吸入肺腑,云湛立刻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緊繃的神經(jīng)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撫過,不由自主地想要放松下來。
“不要抵抗,孩子。”兀術(shù)的聲音變得更加柔和,充滿了悲憫,如同一個洞察世事的長者,“你可知‘天傾之禍’?那并非虛幻的傳說。星辰錯亂,大地悲鳴,青銅蘇醒……古老的預言正在應驗。那青色的火焰,只是災禍降臨前微不足道的前兆。真正的浩劫一旦降臨,草原將化為焦土,河流將沸騰干涸,天空將撕裂,墜落下燃燒的巨石與冰雹……你所珍視的一切,你的安達鐵木格,你所看到的每一個牧民的笑臉,都將被碾為齏粉,在無盡的痛苦中哀嚎著化為烏有。”
兀術(shù)低沉的話語,配合著那淡青色煙霧的致幻效果,在云湛的腦海中勾勒出一幅幅末日般的恐怖景象:燃燒的天空,龜裂的大地,扭曲掙扎的人影……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不受控制地蔓延開來。
“你,和你身上的‘鑰匙’,”兀術(shù)的聲音如同魔咒,帶著蠱惑的力量,穿透煙霧,直接鉆入云湛的耳中,“是這預言的關(guān)鍵。是帶來災禍的源頭,也可能是阻止災禍的唯一希望!告訴我,孩子,告訴長生天最忠實的仆人。那‘鑰匙’從何而來?它在你手中,是否曾向你展示過什么?那些青銅的幻象,那地宮的甬道,那頂天立地的背影……你是否看清了?”
兀術(shù)一邊說著,一邊緩緩起身,悄無聲息地靠近云湛。他的動作輕柔得如同鬼魅。枯槁如同鷹爪般的右手,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詭異力量,緩緩抬起,伸向云湛的太陽穴!他的指尖,隱隱透著一絲微弱的、暗紅色的光芒。
“放松……敞開你的心扉……讓長生天的意志指引你……說出你所見的一切……唯有合作,才能拯救這片草原,拯救你的安達,拯救所有你在意的人……”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近。
就在兀術(shù)那冰冷如同毒蛇的指尖即將觸碰到云湛太陽穴皮膚的剎那!
一股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如同冰河炸裂般的警兆,瞬間將云湛從煙霧的迷幻和話語的蠱惑中狠狠拽了出來!
不!
不能碰!
那是比毒蛇更致命的東西!
云湛猛地咬緊牙關(guān)!牙齒深陷進下唇,一股濃郁的血腥味瞬間在口腔中彌漫開來!劇烈的刺痛如同閃電,瞬間驅(qū)散了腦中的眩暈和迷幻!與此同時,無數(shù)刻骨銘心的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地涌入他的腦海,化為支撐他意志的鋼鐵支柱!
——朔方部燃燒的穹廬!沖天而起的火光將夜空染成地獄般的血紅!族人們熟悉的面孔在火光中扭曲、倒下,發(fā)出臨死前絕望的嘶吼!阿諾大叔……那個總是拍著他肩膀,教他射箭、教他辨認草藥的慈祥長者……胸口插著三支漆黑的弩箭,倒在自己面前,渾濁的眼睛死死望著他,嘴唇翕動著,似乎在說:“活下去……湛兒……活下去……”
——冰冷刺骨的荒原!身后是秦人黑冰臺秘衛(wèi)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追殺!饑餓、寒冷、疲憊像三條毒蛇,日夜不停地啃噬著他的身體和意志!為了躲避鷹隼的搜索,他不得不將整個身體埋進散發(fā)著腐臭的泥沼,只留下鼻孔呼吸,冰冷的泥水如同鋼針扎刺著每一寸肌膚!耳邊是餓狼貪婪的嚎叫,他握緊了父親留下的青銅短刀,眼中只剩下野獸般的求生欲望!
——父親臨終前死死攥著他的手,枯槁的手指幾乎要嵌進他的肉里,眼中是化不開的悲憤與無盡的囑托:“湛兒……記住……虎符……云氏……血仇……”
活下去!
為朔方部血仇!
為阿諾大叔!
為父親!為云氏!
這些畫面,這些聲音,這些深入骨髓的痛苦、仇恨和承諾,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印在云湛的靈魂之上!它們匯聚成一股比巖石更堅硬、比寒鐵更冰冷的意志力!這股意志,死死地、牢牢地封鎖住他的心神,構(gòu)筑起一道任何迷幻煙霧和蠱惑言語都無法穿透的壁壘!
兀術(shù)那蘊含著微弱卻極具侵徹力精神力量的手指,在即將觸及云湛太陽穴的瞬間,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布滿荊棘的鋼鐵之墻!
“唔!”兀術(shù)悶哼一聲,枯槁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極其明顯的驚愕!他那渾濁的眼中精光爆射,帶著難以置信!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那足以讓最強壯的武士陷入迷亂的精神力量,在觸碰到云湛識海的瞬間,被一股更加原始、更加堅韌、由血與火淬煉而成的意志洪流狠狠地反彈了回來!那股意志中蘊含的痛苦、仇恨與執(zhí)著,冰冷刺骨,幾乎讓他心神都為之一震!
云湛猛地抬起頭!盡管臉色蒼白如紙,下唇鮮血淋漓,但他的眼神卻如同淬火的刀鋒,銳利、冰冷、燃燒著不屈的火焰,死死地、毫無畏懼地迎向兀術(shù)那雙充滿震驚的渾濁老眼!
“大薩滿……”云湛的聲音嘶啞,帶著壓抑的痛苦和一絲嘲弄般的冰冷,“我……只記得……南方的街市……很熱鬧……有賣糖畫的……很甜……還有一種……叫桂花糕的點心……軟軟的……”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描述的是一些模糊的、無關(guān)緊要的童年記憶碎片,充滿了市井氣息和甜膩的味道。
關(guān)于虎符的來源?關(guān)于逃亡路上看到的那些青銅齒輪、地宮甬道、玄黑背影的幻象?他一個字都沒有提!眼神深處,是磐石般的戒備和死守秘密的決心。
兀術(shù)的手指僵在半空,臉上的驚愕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凝重的神色。他緩緩收回了手,看著指尖那縷幾乎消散的暗紅光芒,又深深地看了一眼云湛那雙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睛。
“很好……”兀術(shù)的聲音恢復了低沉沙啞,聽不出喜怒,但渾濁眼底深處的那抹灼熱,卻更加熾烈,“鋼鐵般的意志……遠超常人的精神抗性……云湛,你……和那‘青銅之鑰’……果然都不簡單。”他沒能挖出核心秘密,但這少年展現(xiàn)出的非凡精神韌度,反而讓他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這個變數(shù)的價值,遠超預期。
兀術(shù)不再言語,默默地收起那黑色陶罐,轉(zhuǎn)身,佝僂的身影緩緩融入石牢的陰影,沉重的鐵門再次在他身后關(guān)閉、落鎖。留下云湛獨自一人,靠在冰冷的符文石壁上,劇烈地喘息著,下唇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但眼中的火焰,卻燃燒得更加旺盛。
石牢外的世界,暗流洶涌。
鐵木格心急如焚。自從金帳命令下達,他就如同被困在籠中的猛獸。他拖著受傷的肩膀,不顧衛(wèi)兵的阻攔,一次又一次地求見大可汗阿史那·咄吉,試圖以兄弟之情和云湛的價值打動父汗。然而,每一次都被金帳護衛(wèi)以“可汗正在處理緊急軍務”為由,冰冷地擋在門外。
他不死心,又去拜訪幾位手握重兵的葉護。頡利發(fā)葉護態(tài)度曖昧,打著官腔;處羅葉護直言此事涉及薩滿祭壇和長生天旨意,他身為武將不便插手;唯有始畢葉護,在鐵木格慷慨激昂地陳述秦人威脅和云湛可能的軍事價值時,眼神有過一絲波動,但最終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嘆息道:“鐵木格,我欣賞你的義氣。但可汗金口已開,大薩滿態(tài)度強硬……此事,難。”
他甚至將希望寄托在了阿史那·月輪身上。他記得這位聰慧的公主在祭典上似乎對云湛有過一絲關(guān)注。他設法托人給月輪的侍女傳遞了口信。然而,如同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憤怒、不甘、對兄弟處境的深深擔憂,如同毒蛇般噬咬著鐵木格的心。金帳的命令如同枷鎖,兀術(shù)祭壇的守衛(wèi)森嚴如鐵桶。但他鐵木格,是草原的雄鷹,是重諾的安答!
“安答……等著我!”鐵木格站在自己的營帳外,望著遠處陰森的薩滿祭壇區(qū)域,眼中燃燒著決絕的火焰。他不再寄希望于求情,開始秘密聯(lián)絡。他找到了當初在荒野中,與云湛一同對抗狼群、被云湛精湛箭術(shù)救下的那支斥候小隊殘存的幾人——巴圖、蘇合、還有沉默寡言卻箭術(shù)精準的哲別。他們分散在王庭不同的衛(wèi)隊中,但對云湛的救命之恩銘記于心。
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深夜,借著呼嘯風聲的掩護,幾人悄然聚集在鐵木格營帳后的陰影里。
“情況就是這樣。”鐵木格的聲音壓得極低,眼神如同燃燒的炭火,“安答被囚在祭壇下的石牢,守衛(wèi)森嚴,大薩滿親自設了禁制。可汗的命令,大薩滿的態(tài)度……靠求情,安答死路一條!”
巴圖,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壯漢,狠狠啐了一口:“媽的!金帳的貴人就知道拿規(guī)矩壓人!云湛兄弟是條漢子!救過我們的命!”
蘇合,眼神機敏,低聲道:“鐵木格大哥,你說怎么辦?硬闖祭壇?那是找死!金狼衛(wèi)不是吃素的,還有那些神神叨叨的薩滿護衛(wèi)……”
鐵木格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硬闖是下策!等!等機會!祭壇守衛(wèi)雖嚴,但總有疏漏!比如……大薩滿舉行大型儀式需要調(diào)動人手的時候?或者……王庭其他地方出了更大的亂子,吸引了守衛(wèi)的注意?”他粗糙的大手在冰冷的皮甲上劃過,“哲別,你的箭,百步穿楊。巴圖,你力氣大,熟悉王庭外圍的暗哨。蘇合,你腦子活,留意祭壇守衛(wèi)換班的規(guī)律和可能的漏洞……我們暗中準備,收集繩索、鉤爪、甚至……迷藥!機會,總會來的!哪怕只有萬分之一,我們也要搏一把!把安答救出來!”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悲壯。幾人的手,在黑暗中無聲地疊在一起。一個幾乎不可能成功的救援計劃,在絕望的土壤中,悄然萌芽。
與此同時,在王庭另一處華美而安靜的營帳內(nèi),阿史那·月輪正對著一面打磨光滑的青銅鏡,梳理著她烏黑如瀑的長發(fā)。鏡中映出一張絕美卻冷靜到近乎漠然的臉龐。鐵木格的求情口信,她收到了。但她清楚,在父汗和兀術(shù)態(tài)度如此強硬的情況下,直接出面求情,非但無效,反而會暴露她對云湛的“興趣”,引來不必要的猜忌和阻力。
她需要更迂回、更巧妙的方式。她判斷,直接改變囚禁狀態(tài)短期內(nèi)絕無可能,但為那個“變數(shù)”提供一點微不足道的“幫助”,埋下一顆可能的種子,則是可行的。
機會很快到來。負責給囚犯(包括薩滿祭壇看押的犯人)送水和簡單食物的,是王庭后勤處一個不起眼的老婦,恰好是月輪一個貼身侍女(就是之前傳遞消息的那個)的遠房親戚。這層關(guān)系極其隱秘。
在一次由這侍女“順路”去探望親戚、“無意間”看到老婦正在準備送往石牢的粗糙食物時,侍女“好心”地幫忙整理了一下。就在這整理的過程中,一個極其普通的、邊緣甚至有些豁口的粗陶水碗,被“不經(jīng)意”地混入了送往石牢的餐具中。
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粗陶水碗的底部內(nèi)側(cè),在燒制時留下了一個極其細微的、不規(guī)則的凹陷。此刻,一枚比小指還短、打磨得異常光滑、一端帶著細微鋸齒的堅硬獸骨針,以及一小片邊緣不規(guī)則、薄如蟬翼的碎皮子,正被一層無色無味的、遇水即融的特制動物油脂,牢牢地粘在那個凹陷里。
碎皮子上,用燒焦的細小樹枝磨成的炭筆,極其隱晦地畫著幾個看似孩童涂鴉的模糊符號:一個歪斜的、帶缺口的圓圈(可能代表通風口?),一個指向某個方向的箭頭,還有幾道長短不一的豎線(可能代表守衛(wèi)巡邏經(jīng)過的間隔時間?)。
東西放好,侍女“無意間”觸碰了一下老婦布滿老繭的手,留下了一個裝著幾枚小銀幣的、輕飄飄的布囊。老婦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默默地將那個做了手腳的粗陶碗,放進了送往石牢的食籃最底層。
月輪在帳中,指尖拂過白玉佩溫潤的表面,眼神沉靜如水。她能做的,僅止于此。種子已經(jīng)埋下,能否發(fā)芽,何時發(fā)芽,就看那個“變數(shù)”自己的造化和警覺了。
而在王庭外圍,如同禿鷲般盤旋的陰影并未散去。黑冰臺代號“黑鷲”的秘衛(wèi)頭領(lǐng),如同真正的夜梟,潛伏在距離王庭數(shù)里外一片廢棄的牧民冬季營地殘骸中。昨夜行動的失敗和損失,讓他受到了來自“上面”嚴厲的斥責。虎符那驚天動地的能量爆發(fā),以及它最后被王庭薩滿控制的消息,像毒刺一樣扎在“黑鷲”的心頭。時間拖得越久,變數(shù)越大。必須盡快奪回虎符!
強攻王庭無異于自殺。“黑鷲”啟動了備用的滲透方案——重金賄賂與隱秘威脅的雙重絞索。
王庭并非鐵板一塊。一個名為“灰隼”的小部落首領(lǐng)阿魯臺,因為今年分配到的草場貧瘠狹小,部落牛羊餓死了不少,而對可汗阿史那·咄吉充滿了怨懟。另一個在王庭后勤處負責管理部分糧秣器械的小官格根,則對秦人商隊帶來的、那些精巧絕倫的南方玉器和絲綢垂涎三尺,更對秦人使者私下許諾的“未來在北境管理一方”的虛妄前景心動不已。
“黑鷲”派出了最擅長偽裝和談判的秘衛(wèi)“影狐”。在一個風沙彌漫的黃昏,“影狐”如同鬼魅般分別接觸了阿魯臺和格根。
對阿魯臺:“黑鷲大人知曉首領(lǐng)的委屈。蒼狼王庭不公,視小部如草芥。只要首領(lǐng)愿意在關(guān)鍵時刻,在王庭西北角制造一些……小小的混亂,吸引守衛(wèi)的注意。這些金子,只是定金。事成之后,秦人保證,‘灰隼’部將獲得十倍于現(xiàn)在的豐美草場!”沉甸甸的金餅和描繪的美好前景,擊中了阿魯臺心中的怨毒和貪婪。
對格根:“格根大人管理有方,卻屈居人下,實在可惜。秦人最敬重人才。這點小玩意,不成敬意(一盒價值連城的南海珍珠)。只要大人能提供薩滿祭壇區(qū)域的簡易防衛(wèi)圖,以及……在合適的時機,悄悄打開西側(cè)那個廢棄的、被雜物堵住的角門……待大事已成,北境新治,大人便是開城元勛,榮華富貴,唾手可得!”珍珠的光澤和“開城元勛”的誘惑,讓格根呼吸急促,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在重金和許諾的攻勢下,在秘衛(wèi)“影狐”那看似溫和、實則暗藏殺機(“若大人拒絕,秦人雖遠,但讓一個小部落消失,或者讓一個管糧官意外身亡,卻也不難……”)的威脅下,阿魯臺和格根心中的天平徹底傾斜。兩張針對云湛和青銅虎符的網(wǎng),由內(nèi)鬼悄然編織,在王庭內(nèi)部悄然收緊。致命的危機,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向著薩滿祭壇下的石牢,悄然逼近。
兀術(shù)大薩滿枯槁的臉上,此刻正浮現(xiàn)出一種近乎狂熱的、病態(tài)的潮紅。他盤坐在祭壇深處一間布滿壁畫和詭異符號的秘室內(nèi),面前擺放著那枚青銅虎符。虎符靜靜地躺在由黑曜石和某種不知名獸骨碎片構(gòu)成的復雜法陣中心,黯淡無光,布滿銅綠,仿佛只是一件尋常的古物。
但兀術(shù)知道,這只是表象!昨夜那毀天滅地的能量爆發(fā),以及云湛那驚人的精神抗性,都證明這“青銅之鑰”蘊藏著難以想象的力量!幾日來,他用盡了溫和的手段——語言誘導、藥物熏香、精神試探——皆無功而返。云湛的精神如同磐石,牢不可破。常規(guī)的研究(觀察符文、測試材質(zhì))也毫無進展。
時間不等人!虎符在王庭的消息恐怕已經(jīng)泄露,黑冰臺絕不會善罷甘休!更重要的是,昨夜他觀察星象,發(fā)現(xiàn)幾顆主兇煞的星辰位置發(fā)生了微妙而險惡的變化!預言正在加速應驗的緊迫感,如同鞭子般抽打著兀術(shù)的神經(jīng)!
他必須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強行激發(fā)虎符的力量!或者,至少與云湛的意識建立更深層次的“連接”,窺探其核心秘密!
“成敗在此一舉!”兀術(shù)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他取出了珍藏的、幾株形態(tài)妖異、散發(fā)著濃郁甜腥氣的暗紫色干枯植物——‘惑心草’,一種只生長在極北苦寒之地、劇毒且能強烈刺激精神、誘發(fā)深層幻象的禁忌之物。他將惑心草碾碎成粉末,混合著一種粘稠的、散發(fā)著鐵銹味的黑色獸血(取自一種精神力量強大的異獸),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法陣的關(guān)鍵節(jié)點上。
同時,他取出一卷古老的、由人皮鞣制而成的經(jīng)卷,上面用暗金色的、仿佛活物般蠕動的文字記錄著一段極其艱澀、充滿褻瀆意味的薩滿咒文。他口中開始念念有詞,聲音不再是祭祀時的蒼涼,而是變得尖銳、急促、充滿了邪惡的穿透力!那咒語聲波在秘室內(nèi)震蕩,引動著法陣上的符文開始散發(fā)出微弱的、不祥的紅光。
他抬頭,通過秘室頂部一個特制的傳聲孔洞(連接著下方的石牢),聲音如同冰冷的毒蛇,鉆入石牢的每一個角落:“云湛!感受長生天的意志吧!敞開你的靈魂,迎接‘通幽之骨’的指引!抗拒……只有靈魂撕裂的痛苦!”
秘室的儀式力量,通過特殊的能量通道,瞬間傳導至石牢!
轟——!
石牢內(nèi),異變陡生!
石壁上那些原本黯淡的暗紅色符文,驟然亮起!如同無數(shù)只充血的眼睛猛然睜開!散發(fā)出妖異的、令人心悸的紅光!與此同時,一股濃稠得如同實質(zhì)的、混合著惑心草甜腥、獸血鐵銹味和某種腐敗氣息的暗紫色煙霧,從石牢頂部的幾個隱蔽氣孔中,瘋狂地噴涌而出!煙霧迅速彌漫,眨眼間便將整個石牢淹沒!
“呃啊——!”
云湛猝不及防,猛地吸入一口煙霧!一股無法形容的、如同億萬根燒紅鋼針同時刺入大腦的劇痛,瞬間炸開!比昨夜虎符灼痛強烈十倍、百倍!他的頭顱仿佛要裂開!靈魂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攥住,狠狠地向外撕扯、剝離!
眼前的景象瞬間扭曲、破碎!石壁、鐵門、地上的干草……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shù)瘋狂旋轉(zhuǎn)、光怪陸離的碎片!
——巨大的青銅齒輪再次出現(xiàn),但這一次,它們不再是緩慢轉(zhuǎn)動,而是瘋狂地、毫無規(guī)律地互相撞擊、崩裂!碎片如同流星般飛濺!震耳欲聾的金屬轟鳴聲直接在他靈魂深處炸響!
——幽深的地宮甬道無限延伸,墻壁上那些古老神秘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化作無數(shù)扭曲尖叫的人臉、掙扎的獸影,向他撲來!
——那頂天立地的玄黑冕服背影,緩緩地、帶著滅世般的威壓,轉(zhuǎn)過了身!但那張臉……卻是一片混沌的漩渦,漩渦中仿佛有星辰在湮滅,有世界在哀嚎!
——更恐怖的是,朔方部燃燒的慘象、阿諾大叔死不瞑目的眼睛、黑冰臺秘衛(wèi)淬毒的匕首、兀術(shù)那枯槁的手指……所有最痛苦的記憶,最恐懼的畫面,都被這煙霧和咒文強行喚醒、扭曲、放大!如同無數(shù)只厲鬼,在他腦海中尖嘯、撕咬!
“不——!停下!!”云湛抱著頭,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野獸般痛苦的低吼!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汗水瞬間浸透了破爛的衣衫,與嘴角咬出的鮮血混合在一起。他的精神防線,在這三重(藥物、咒文、符文法陣)的恐怖沖擊下,如同暴風雨中的孤舟,劇烈搖晃,瀕臨崩潰的邊緣!眼前只剩下無邊無際、令人絕望的痛苦旋渦!
就在云湛的精神被兀術(shù)的酷烈手段折磨得瀕臨極限、意識即將被徹底撕裂吞噬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轟隆隆——!!!
一陣沉悶而巨大的爆炸聲,猛地從王庭的另一個方向傳來!即使隔著厚厚的地層和石壁,那聲音也清晰可聞,如同悶雷滾過大地!
緊接著,是戰(zhàn)馬凄厲到極致的、充滿恐懼的長嘶!成千上萬匹戰(zhàn)馬同時發(fā)出的嘶鳴,匯聚成一股足以撕裂夜空的恐怖聲浪!
“走水啦——!馬廄!馬廄走水啦——!!快救火啊——!!”驚恐到變調(diào)的尖叫聲、雜亂的奔跑聲、潑水聲、以及木材燃燒發(fā)出的噼啪爆響,如同潮水般瞬間席卷了大半個王庭!
王庭最重要的、圈養(yǎng)著數(shù)千匹最優(yōu)良戰(zhàn)馬的馬廄區(qū)域,此刻已化為一片火海!沖天的烈焰將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紅!火勢極其兇猛怪異,那火焰并非尋常的紅色,而是帶著一種妖異的藍綠色,水潑上去非但無法熄滅,反而如同澆了滾油般“轟”地一下竄得更高!顯然是被人暗中潑灑了大量特制的、遇水即燃的“火磷粉”!受驚的戰(zhàn)馬徹底瘋狂,掙脫了韁繩,嘶鳴著、踐踏著,如同失控的洪流,在王庭內(nèi)瘋狂沖撞!無數(shù)趕去救火的牧民和士兵被撞倒、踩踏,慘叫聲此起彼伏!整個王庭西北區(qū)域,瞬間陷入了極致的混亂與恐慌!
馬廄大火引發(fā)的沖天混亂,如同投入滾油鍋里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王庭的寧靜被徹底撕碎。
“救火!快救火!”
“攔住驚馬!別讓它們沖撞金帳!”
“水!快去河邊取水!這火邪門,普通水澆不滅!”
“小心!別被踩死!”
凄厲的呼喊、戰(zhàn)馬的悲鳴、人群的奔逃、建筑被撞塌的轟響……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毀滅性的喧囂。原本守衛(wèi)森嚴的王庭各處,尤其是靠近馬廄的區(qū)域,兵力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災難瘋狂抽走。金狼衛(wèi)的軍官在聲嘶力竭地調(diào)動人手,普通衛(wèi)兵則如同無頭蒼蠅般在混亂中奔走。
薩滿祭壇區(qū)域的守衛(wèi)力量,也無可避免地被波及。當那沖天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當混亂的聲浪如同海嘯般涌來時,守衛(wèi)在祭壇入口和通往石牢路徑上的精銳金狼衛(wèi)們,臉上也出現(xiàn)了瞬間的驚愕和動搖。
“怎么回事?!”
“好像是馬廄!火勢很大!”
“隊長!要不要派人去看看?萬一火勢蔓延過來……”
就在守衛(wèi)隊長望著西北方?jīng)_天火光,內(nèi)心掙扎、注意力被嚴重分散的剎那!
幾道比夜色更濃、更迅捷的鬼魅身影,如同憑空出現(xiàn)!他們正是由“黑鷲”親自帶領(lǐng)的那支精銳黑冰臺秘衛(wèi)小隊!借著內(nèi)應格根悄悄打開的、位于祭壇區(qū)域西側(cè)一個堆滿雜物、早已廢棄的角門,如同毒蛇般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這片被混亂暫時遺忘的“禁地”!
他們的動作快如閃電,配合默契無比,落地無聲!目標極其明確——直指囚禁云湛的地牢入口!
“敵襲——!!!”一名負責瞭望外圍的金狼衛(wèi)哨兵,在秘衛(wèi)身影出現(xiàn)的瞬間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警報!
但,太遲了!
“咻咻咻——!”
黑冰臺秘衛(wèi)手臂上的連發(fā)手弩瞬間激發(fā)!密集的、淬著“青蝰涎”劇毒的幽藍弩箭,如同索命的毒蜂,精準地射向聞聲轉(zhuǎn)身、試圖拔刀迎敵的金狼衛(wèi)!
“呃啊!”
“毒……箭……”
慘叫聲瞬間響起!數(shù)名守衛(wèi)應聲倒地,傷口迅速發(fā)黑!
“結(jié)陣!擋住他們!”守衛(wèi)隊長目眥欲裂,怒吼著揮刀迎上!殘余的金狼衛(wèi)迅速組成戰(zhàn)斗隊形,試圖堵住通往地牢入口的石階!
“墨牙出鞘!”“黑鷲”冰冷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近身的秘衛(wèi)瞬間抽出淬毒的漆黑匕首,身形如同鬼魅般晃動,招式刁鉆狠辣,專攻甲胄縫隙與關(guān)節(jié)要害!匕首的幽光在混亂的火光映照下,如同死神的獠牙!
“咔噠!”另一名秘衛(wèi)毫不猶豫地再次拋出了“鐵蜂”機關(guān)球!數(shù)十只精鋼毒蜂嗡鳴著散開,一部分瘋狂地撲向結(jié)陣的金狼衛(wèi),藍紫色的毒針專門尋找面甲縫隙和脖頸!另一部分則如同護衛(wèi)屏障,在秘衛(wèi)突擊隊周圍盤旋,阻擋任何側(cè)翼的攻擊!
戰(zhàn)斗在通往石牢的狹窄入口處瞬間爆發(fā)!金鐵交鳴聲、弩箭破空聲、毒蜂振翅聲、受傷者的慘嚎聲、以及遠處馬廄大火引發(fā)的混亂喧囂,交織成一曲死亡的交響樂!
石牢內(nèi),濃稠的暗紫色煙霧依舊彌漫。云湛蜷縮在地,頭痛欲裂,靈魂仿佛被撕裂成無數(shù)碎片,無數(shù)恐怖的幻象在眼前瘋狂閃回、咆哮。他死死咬著牙,牙齦都滲出血來,靠著那最后一絲由血海深仇淬煉出的意志,死死守住靈臺最后一點清明,抵抗著兀術(shù)的咒文和精神侵襲。
就在這時——
轟!鐺!啊——!
激烈的打斗聲、金屬撞擊聲、臨死的慘嚎聲,穿透了厚重的石壁和濃霧,如同驚雷般猛地灌入云湛的耳中!
這真實而殘酷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幻象的迷霧!將他從那無邊的痛苦旋渦中,狠狠地拽回了現(xiàn)實!
敵襲?!有人……在攻打石牢?!
是……黑冰臺?!他們來了?!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點燃的野火,瞬間壓倒了所有的痛苦和迷幻!云湛猛地睜開了眼睛!盡管視線依舊模糊,劇痛依舊撕扯著神經(jīng),但他的意識,在外部巨大危機的刺激下,前所未有地凝聚起來!